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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祭品

作者: 严笏心2011/03/23抒情散文

周末,爱人去单位开会,剩我一人独自在家,难得的清静。为了确保如此清静能持续一个上午,我索性关掉了手机和座机,然后,沏一壶酽酽的茶,拿一本喜欢的书,斜躺在明亮的窗前,随心所欲地品(茗)读(书)。

阳光讨好地筛在我的身上、脸上、茶壶上、书本上,光线随时间的流逝而移动。春天的阳光如此眷顾,我等却一切浑然不觉。阳光仿佛热脸遇到了凉屁股,受到了冷落,显得很难为情,羞答答撇下我和那壶那书,转移到别处去了。顷刻,窗前的一盆凤尾竹,沐浴在初春的暖阳下,我等被无情地抛弃在日影里。哦,不知不觉,天已过午。

爱人还没有回来。想必她单位的领导和大多数领导一样是个善讲的人,不然会议为什么拖得那样长。兀自抛下书,站起,伸一个丝毫没有任何目的的懒腰,思忖着是亲自动手做饭还是等爱人回来下厨。

犹豫不决时,优柔寡断间,门铃声突然响起。一定是爱人回来了。于是高呼“懒人自由懒福”,一个雀跃,开门迎妻。

门开,我愕然。来人是我一高中同学,看我愕然他亦愕然,愕然复愕然。我连忙自己给自己打圆场:“我以为是我爱人呢?”

同学一脸的矜持,连珠炮地对我说:“柳老师去世了,现在在殡仪馆。我们几个同学约你一起去吊唁一下。你小子官当大了,打手机关机,打电话也关机。我就知道你瞄在家里,所以只有破门而入了。”

我脱口而出:“哪个柳老师?”

“就是教我们语文的那个柳老师。亏你小子还是柳老师的得意门生,一当官把自己的恩师都忘了。马上换衣服走人,车在楼下等着呢。”同学边说边急匆匆下楼。

忽然记起并忆起柳老师来。

柳老师,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脸粗糙地像一块柳树皮,走起路来右腿有点跛,若不是亲耳目睹他在讲台上课,任谁也不会把他和教师的头衔挂起钩来。

我在县城上高一的时候,柳老师教我们语文。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只知道是新调来的。起初,柳老师在我眼里是一个孤僻加古怪的老头。说他孤辟,是因为他习惯于独往独来,从不去凑热闹,从不和其他老师为伍,即使半道碰面,也不搭讪。早晨,他脱离跑早操的队伍,一个人在操场一角跑,由于跛脚的缘故,他跑的很慢,跑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似老鹰回旋的两个翅膀;夜晚,即便是三伏天、仲夏夜,他也不像其他老师一样凑在操场边的大杨树下摇着芭蕉扇乘凉,而是“龟缩”(记得当时一位政治老师就用“龟缩”一词形容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读鲁迅或者托尔斯泰;即便是开全校师生大会,他也不和其他老师扎堆坐,而是安静地坐在学生后面,面无表情,不言不语。每到周末,其他老师都回家了,只有他还住在学校的办公室里(那时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是宿办合一),从没有见过他回过家,也没有见过他的家属来学校看过他。或许他真是孤身一人吧。

说他古怪,是因为在课堂上,他很少给我们讲书本上的课文,即便讲,也是应付差事,草草走过场。他用大量的时间给我们讲小说,讲唐诗,讲宋词;讲李白,讲杜甫,讲鲁迅,讲托尔斯泰等。有好事者把这事告诉教导处,领导把他批评一通,据说还扣发了工资,他依然我行我素。教导处听课时,他拿起课本就讲,听课人员一走,他又拿起一本小说讲起来。他上每堂课,都是讲者抑扬顿挫,滔滔不绝;听着津津有味,如痴如迷。有的老师说他误人子弟,偏偏他教的两个班高考语文成绩最好。我就是被柳老师“误入歧途”的。我最喜欢听柳老师讲课,我的高考语文成绩考了个全区第一。若不是其它课目拉分,我或许能考上北大中文系呢。

有人说,柳老师在文革时被热衷于搞派性的同事打折了腿,受了刺激,才变得这样孤僻而又古怪。我从不这样认为,柳老师是一个富有激情的人,他每次走上讲台,讲起课来,总是那样激情澎湃,他的情绪随故事里主人翁的情绪而起伏,或喜或忧,总能感染我们,让我们充耳不忘。记得他给我们讲过古华的小说《爬满青藤的古屋》,谁能想到在别人眼里行为做事孤僻而又古怪的糙老头子,会如此饱含深情地给我们演绎如花似玉的瑶家阿姐盘青青地情感故事。只有感情细腻的人才能读懂盘青青。柳老师不仅读懂了盘青青,还把我们领进了盘青青的情感世界。当时,我忽然觉得,柳老师似乎通过盘青青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柳老师从不孤独,因为,有好多书中的人物陪伴着他。

说柳老师古怪的人,是没有真正走进柳老师的心里。或许,这个其貌不扬而又地位卑微的老人不值得他们走进他。也或许,柳老师本能地拒绝那些人的走近。

我是喜欢柳老师的。其实,我们全班每一位同学都喜欢柳老师,即便是那位受了别人蛊惑而告密的同学。我的家离县城很远,有时几个星期不回家一趟。每遇周末,我就会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聚集在柳老师的屋里,听柳老师给我们读小说。柳老师很随和的,经常留我们在他屋里吃饭,还给我们他自己腌制的咸菜。柳老师腌制一手很好吃的咸菜。他说他腌制腌菜就好比作家写一部作品,功夫下到,味道自然好。那时候,我们才知道,柳老师是东北人,因为,东北人喜欢腌制腌菜。至于柳老师为什么只身一人来我们这个小县城教书,他守口如瓶,我们也不得而知,至今是个谜。

那年高考,我考得不理想,仅超过本科分数线一点点。自己知道报本科无望,大专也没有很好的专业,踌躇之时,柳老师帮我填报了某师范学院,他对我说:“上师范吧,你一定能成为一位很出色的语文老师。”从老师那殷殷的目光中,我看出了老师对我的期待。

当时的我特别的物质,不想当一名教书匠,偷偷地瞒着柳老师改了志愿,填报了省某中专学校。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在家等录取通知是一段难熬的时光。和我同样难熬的还有柳老师。同学们的录取通知书陆续发到学校,比我分数低的同学都被师范学院录取,唯独不见我的通知书,柳老师心里着急,那时又没有电话,柳老师骑着自行车赶二十多里路到我家,我正在地里锄红薯苗。看到我不急不慢的样子,柳老师说:“你告诉我,为什么还不见你的通知书,你是不是改了志愿?”

看着柳老师满头大汗的样子,看着柳老师那不便的腿,我嗫嚅着说:“柳老师,我,我,爹娘不喜欢我当老师,所以我……”

柳老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柳老师说这话的语气,就如同囊中羞涩的收藏家遇到一件梦寐以求的藏品,却因价格不菲而擦肩而过一样。

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我后悔,后悔不该把改志愿的事瞒着老师,更不应该把责任推在爹娘身上。这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后来,我被某中专录取了;再后来,我分配在某机关单位。所幸的是,柳老师退休后被同城的一家私人学校聘为教师,我有了很多和柳老师见面的机会。每次见柳老师,我都没有勇气说出我的忏悔。记得不久前看望柳老师,他慈祥地看着我说:“很想告诉你,其实当时我也很自私,只是希望你像我一样,当一名语文老师。”

“老师,我……”

老师打断我的话说:“别说了,老师理解你。是金子,放在哪里都发光。”

那次,我和老师聊了一个上午,始终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说出我的忏悔。谁知,师生那那次谋面竟成永诀。

楼下的同学等得不耐烦,大声呼我下楼。 我环顾四周,下意识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刊发有我小说的杂志,我想把它敬献在老师的灵前,我想告诉老师,您的学生没有忘记您的教诲,学生还一直保持着学而时习之、笔耕而不辍的习惯。这习惯使我受益终生。

锁门而去。屋内阳台前,这阳光,这茶壶,这书本,这静静的上午时光,或许是学生献给老师的最好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