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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遗址

作者: 禹鼎侯2013/07/10抒情散文

【水】

我曾有幸目睹过长江巫峡的大水。那是与朋友一道乘舟南下,沿途两岸奇峰诡谲,怪石突矗,白水翻成细浪,击打在岩石上,溅起飞瀑如珠。偶有些非常湍急的地方,小船去得飞快,像离弦的箭一般,朋友极是兴奋,而我多半是不敢看的,只好闭眼坐在船里假寐。

到得圣泉峰附近,便即下船了,期待已久的神女峰还是无缘一晤。然而,这道从天而降的滔滔大水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富春江我也曾去过几次。这里的水流则相对缓和了许多,总能让人很快平静下来,它就好比一个温婉可人的窈窕少女,让人瞧着赏心悦目,却又不敢过分亲近。富春江的源头竟是黄山,很长时间,我都误以为是长江的分支,为此,妻笑过我不止一次。想来也是,如此平稳开阔的水流,若非黄山这样雄奇瑰丽的山脉,又怎么能孕毓出来?

其中有两次游历富春江的经历最深。第一次是国庆节,公司组织出游,有人提议去游富春江,便同意了。逛了不少景点,"桐君山"如仙如画,"子胥野渡"长天一色,"七里扬帆"虽然俗气了些,却也格外怡人。因是国庆,游人太多,到的景点不少,实际上却并没有看到多少风景。

第二次则是假期带着妻儿一起去的。这一次只是到了"江南悬空寺"去逛了一圈,妻便喊着要去逛街了,倒并没有看见真正的江水。后来买舟横渡,阳光下,遥见水面碧波粼粼,金光闪闪,仿佛铺上了一层金子,很是壮观。但并没有见到吴均在《与朱元思书》里所说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更无所谓"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急湍甚箭,猛浪若奔"了。很是失望之余,让我不免怀疑从明朝至今,短短的几百年,是不是此处地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老家是有一条小河的。河水不是很大,却留下了儿时很多回忆。很小的时候,河里偶尔还是有鱼的,现在大约已经没有了。那时邻里三五成群的伙伴,卷着裤腿,拿个简易的竹簸箕,就下河捞鱼。有时候运气好,也能捞到不少,母亲就会炖一盆鲜美的鱼汤,然后叫伙伴们一起品尝,那时候鱼汤还是个好东西,每人一小碗,谁也不准多。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捞泥鳅或者小虾米凑数了,当然有时候也能捞到黄蛇。黄蛇我大抵是不敢捞的,总以为它会咬我,高龄的伙伴们却敢拿在手里把玩。

甲鱼又叫王八。现在河里还经常能看到。这种东西我一般不太喜欢,因为不好捞,它经常缩在水底最深处,但偶尔也会爬到石头上晒太阳。

夏季的时候,天气炎热,伙伴们没事就喜欢跑到河里纳凉,打水仗,清粼粼的河水浸泡着腿肚子,凉飕飕的感觉,很是享受。当然也有打水仗闹到最后着凉感冒了的,这时候自然免不了家长的一顿批评。母亲很少骂我,但这时候也总板着个脸,瞪着虎虎的眼睛,不说一句话。

冬天河水却很少能冻住,有几年冬天特别冷,河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邻居孩子大着胆子踩上去,走到河中心的时候,冰面碎裂,湿了半身,从此以后,母亲再也不准我冬天到河边玩了。

但我们偶尔还会偷着去。天特别冷的时候,岩壁上会挂着细细的冰溜,掰下一根,放在手心,不一会便化成了一滩水,但仍是乐此不疲的玩。有时候碰到一两根特别长的,就拿在手里,当做武器,把自己幻想成一代大侠,指挥若定,却总有伙伴出其不意将其撞断,很是扫兴。

后来慢慢长大,家回得少了,家里那条河却始终没有多少改变,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就像一个僻静的避风港湾,等待在那里,任时光流逝,岁月侵蚀,始终不曾改变。每当闯荡在外的我们觉得倦了,累了,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都能给人一种最初的平静与安宁。

【遗址】

老家那条河叫做白水湾,这也是长大一些后,村里的老人们告诉我的。

白水湾西头连着一座孔庙,现在大约早已荒废了,儿时却是我们的乐园。那时科技远没有现在发达,尚没有电视机,更遑论手机电脑了。夏热时,村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摇着棕榈蒲扇,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孩子们也最快活!趁家长们不注意,溜到河里游泳,但更多是在孔庙前玩耍,捉迷藏,或者斗鸡,有时候也玩拍糖纸,那是一种将糖纸叠在一起的游戏,对着旁边用手猛劲一拍,翻过多少,就算自己赢的。庙里圣贤的石像手里捧的那一卷书,不知道什么时候破损了一角,不过我们是不在意的。

供桌上的水果我们是不敢随便拿的,母亲说那是神灵要飨用的东西,乱动的话会遭报应。我自然不信什么报应,不过庙祝是个很凶的老头,姓孔,母亲说跟庙里的夫子一个姓,我却不信,夫子是何等人物,这个凶残的老头怎么会和他是一家人。一到夏天,孔老头就会端一条凳子,坐在庙前,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到深夜,一双眼睛瞪得跟弹珠似的,很是骇人。这个时候我们一般都会回避,只有极少数胆大的捋过他的虎须,趁他睡着了把他胡须点着了,结果孔老头惨叫了大半夜,跟杀猪似的。

当然,孔老头也有不是很凶残的时候,那是每月十五进香,他总是笑迷迷的陪着家长们说话,我却总觉得他的笑里不怀好意,有一次,孔老头从兜里摸出几粒糖给我,我没敢接,母亲笑了我好长时间。

有时候村里有人唱戏,也是在孔庙前搭台子。像《红灯记》,《夫妻观灯》,《铡美案》等,都有人来唱过。台上花花绿绿,咿咿呀呀的唱个没完,大人们爱极了看戏,有时候也跟着哼上一两句。我们多半是受不了的,这时就会缠着胡先生给我们讲故事。

胡先生是村里的大儒,据说他是"上山下乡"时下放到我们村子里的,原来是天津一所大学的高材生。胡先生的肚子里装满了新奇古怪的故事,人又和蔼可亲,深得我们的喜欢。他讲故事之前总是习惯性的咳嗽两声,然后开讲。胡先生的口才极好,讲的故事大底已经忘却了,不过总是能留下许多欢乐。

不过有一个故事却让我印象深刻。胡先生说,在三十几年前,那时白水村还是国民党的天下,甲长吴老爷看中了一个农家女子,千方百计想哄骗到手,却未料那女子性情甚是刚烈,任吴老爷软硬兼施,就是不依。但那女子的父亲生性好赌,欠了许多赌债,只好把女儿卖了作抵押。女儿得知后,伤心欲绝,抵死不从,最后一头撞死在这孔庙里。据说夫子石像上缺了的那半卷书就是那女子撞破的。

这事过去不久,有一位读书返乡的年轻人在得知这件事后即疯了,整日在孔庙前又哭又笑,咿咿呀呀的闹腾。有人识得他正是少女的相好,不禁感慨唏嘘。许多年后,孔庙前少了一个疯子,却多了一个庙祝,母亲说他跟庙里的夫子一个姓。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孔老头还有这般坎坷的身世,想来他也怪可怜的。于是我们便不欺侮他了,但仍然不能停止怕他。

母亲说孔老头在孔庙里一直待到了寿终。死的时候是一个冬夜,天上飘着大雪,弥留之际,嘴里仍然大声念叨着"玉书,玉书……"想必是那少女的名字罢。母亲说到这里,总是不住叹气。从那以后,孔庙就逐渐萧索,没过多久,就废弃了。

我回去的时候,母亲曾指我看过孔老头的坟墓,并说:孔老头去世的第二年,她在孔老头的坟头种过一棵松树,大致在孔庙附近,至于具体位置,我也记不清了。

【涅盘】

我家里兄弟姐妹一共五个,三男两女,我是兄弟里面最小的一个。父亲在文革时期因为作风问题遭到批斗,竟被活活折磨死了。母亲从小便拉扯着我们兄妹五人,艰难操持着家业。

母亲是湖南人氏,出生于书香世家,读过不少书。外祖父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早在解放前,母亲便随外祖父南征北战,学了一身好武艺。后来国民党反动派撤离到了台湾,外祖父没有一起去,而是以身殉国,留下母亲一人孤苦无依,最后流落到了安徽,并认识了父亲,这才与父亲成了亲。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我们五个人,整日饥一顿饱一顿,别看母亲书读的不少,却经常带着我们去公社里偷粮食,母亲手脚麻利,从来没有被发现过。有一次,红卫兵来到我家,说二哥在学校墙壁上乱写歪诗,要抓二哥回去批斗,母亲知道了,二话不说,劈头便骂,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三五个大汉,竟被母亲一人打得爬不起来。

大姐胆小,说母亲肯定闯祸了,我们赶紧避一避,母亲却说:不怕,狗崽子要是敢再来,一样照打!后来那些红卫兵竟然真的没有来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怕了母亲。

母亲虽然有时候凶悍,但对邻里街坊,却总是满面春风,母亲读书多,说话又得体,很得相邻们喜欢。因为母亲的缘故,每逢十五进香的时候,孔老头总要抓一大把糖果给我,可惜我因害怕孔老头,一次都没敢要。

后来家境逐渐好了,母亲用她所有的积蓄,让我进了县里的一所高中,我参加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数就变得少了。成家后,城市里的生活节奏异常的紧凑,快得令人窒息,更是很少有机会常回家看看。

这时候,每次看到凡是有水的地方,心里总能升腾起一股温情。游富春江的时候,在"江南悬空寺"的背后,有一条小溪,蜿蜿蜒蜒,像极了白水湾的河水。一时间,竟然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汹涌澎湃。儿子忽然叫道:妈妈,妈妈,爸爸怎么哭了?才发现,不知何时,早已热泪盈眶。

母亲临走之前,曾把我们兄弟几个叫到跟前,母亲说: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不能忘本,不管走到哪里,根永远都在这里。

母亲走的时候,异常的安静,似乎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所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眷恋。然而世间的事,岂会尽如所料所想,逝者已矣,只不过,把怀念的事留给生在的人罢了。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念,那天早上,我起了一个大早,独自一个人来到了河边,望着潺潺流逝的河水,侵蚀着光阴,永不消歇。

我卷起裤腿,再一次踏进了冰凉的水中,企图寻找某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冰澈肌骨的河水自脚背轻悄滑过,了无声息。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孔庙之前,当我抬头望时,忽见孔庙不远处,有一株松柏,青翠欲滴,蓊蓊郁郁,正是母亲生前所栽,如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