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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掬千秋

作者: 邵顺文2011/03/07优美散文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纯洁、最妩媚、最风情的女性。她静静地站立在桐柏山的一隅,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水中,仿佛一首婉约而不失明快的抒情诗,仿佛一幅靓丽的图画,仿佛一支缥缈的歌,仿佛一道夺目的电闪。她的手中,托着自己直直的、细细的、柔柔的、滑滑的长发。那一头长发,一直从她的手中拖到地上,像流泻的瀑布,像汤汤的月照,像细密的心思,像脱口而出的一声长吟。她气定神闲,她雍容典雅,她婀娜多姿,她灿而不俗。她就是桐柏山淮河源的塑身。她是淮河流域亿万女儿的化身,是淮河流域亿万母亲的代言人。她静静地站立着,站成华夏大地上一道最炫目的风景,站成一种永恒,站成一种不泯的精神。“淮河源”,当我看到她身下基座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时,我的心不禁砰然一动,这不是我数十年来苦苦寻觅的最博大的爱、最不能忘怀的根么?今天,我要对她说些什么?我要为她做些什么?我要从头她的身边带走什么……

在她前面100米左右的地方,是着名的淮祠。淮祠的正门屋檐上,写着“淮源”二字,苍劲有力。两旁写着一副对联:“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我沿着台阶向上攀登,才看到淮祠门口的香炉后,虔诚地跪着一个人。走近发现是一个老妇,她一边跪拜,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老妇跪拜后,站立起来,开始往里走。我也好奇地跟着她向里走。进了禹王殿,我被殿势震惊了。殿内中央为汉白玉雕刻禹王像一尊,身高丈二,禹王戴着草帽,昂首目视前方,轩昂、端庄、慈祥、宁静、成竹在胸的态势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殿里墙壁上的大禹治水浮雕图案,工艺精湛,灵动鲜活,仿佛这些辛勤治水的人们就在我们的身边,而不是在浮雕上。浮雕的下面,工整地介绍着大禹治水的故事。檐下悬挂“灵渎安澜”四字匾额,黑底、金边、金字,大气,稳健,让人止不住啧啧称赞。

老妇似乎刻意等我一样,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她问我:“你是专门来看淮源的?”我点了点头。她说:“我可以带你看看。”一口地道的方言,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辨别清楚。于是,我就跟着她,一边走,一边听她介绍。她告诉我,她是本地人,今年已经77岁了,一直生活在这里。脚下的祠堂,原来是一个学校,只有一部分建筑是古已有之的。我问她,进门的时候看到的那一棵树是什么树,她说,那是泡桐树。“泡桐开花,水稻下秧。”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猛然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矮了许多。

老妇个头不高,但是身材匀称,这让她看起来格外精神。她穿着红色的棉袄,黑色的棉裤。一双黑色的棉鞋上,系着红色的鞋带。她的脸是典型的瓜子脸,尽管年过七十,依然刻意看得出她年轻时候的美丽。她的头发,基本上是黑色的,只偶尔间杂着几根白发,丝毫看不出岁月沧桑在她的头发上留下的印记。她走路极其敏捷,敏捷得出乎我的意料。她带着我看了祠堂里所有的东西,包括石碑、皮影戏馆、陈列的农具以及所有的树木。哪一块石碑是旧碑,哪一块是新的,她记得一清二楚。对于里面陈列的农具,她无不熟透如心,介绍起来可谓头头是道。最让我惊异的,是她对于花草树木的熟稔。殿里面有一棵树,非常粗壮,两干并一干,估计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它的上面被截断,其中一干的上面,与地面平行地生出另一根主干来,模样甚是奇特。在主干的下方和平行于地面的那干的上面,细细的枝条,已经顽强地生长出来,向人们展现了生命的坚毅与倔强。主干的上方一根纸条上,一只小鸟一支安静地站立着。我在下面凝望它,它在上面凝望我。我们似乎是相识多年的朋友。我指着这棵树问老妇树名,老妇告诉我说,一时想不起来了,但是一会肯定能够记起。她围着树干走了几步,惊喜地说:“这是白果树,你看,这地上落的都是白果树的叶子。”说话的当儿,她已经弯下腰去,用收捡拾地上的树叶。“这个叶子,可以做茶,泡着喝;也可以做药,治疗头疼之类的病。”她说。在她的指点下,我认识了殿里的扁柏、刺柏、天竹,开着白色小花的心意树,美丽的映山红……

竹翠松苍、鸟语花香的禹王殿里流连了大约半个小时,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老妇向我介绍的禹王锁蛟井。相传这里就是大禹锁水怪无支祁的地方。锁蛟井里,有泉水汩汩流动,仔细聆听,刻意听到有铁链条摆动的声音,不禁让人联想起那个着名的神话传说,老妇人还告诉我,她曾经亲历蛟井里面诡异的事件,更让我匪夷所思。

这个老妇,是广袤淮河大地上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但是,她对身边物事的了解,远远胜过我所见到的任何科班高材生。她得知我此行来主要的目的是想看淮河发源的源头时,又热切地领着我往回走,路过“淮河源”塑像,然后,把我带到了一个道口,在道口边,她向一辆红色出租车司机介绍了我。司机知道我的来以后,立即发动车辆,载着我向桐柏山太白顶进发。

坐在出租车上,我的脑海里面,不断地浮想着邂逅的老妇人和“淮河源”塑像之间的联系。如果说,“淮河源”塑像是年轻的母亲的话,老妇人何尝不是我母亲年迈时候的身影呢?勤劳、热情、无私、善良的淮河女人,喂养了无数代无数人的淮河母亲,今天,我的到来,不就是向您探寻您体内滋养我们的涓涓乳汁、殷殷鲜血么?我看了看随身携带的空塑料瓶,眼角不觉热了起来……

桐柏山刚刚下过一场雪。司机讲,我是雪落以后第一个上桐柏山的人。因为雪还没有化净,直到昨天,山上也没有人敢去。从远处望山,山顶被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整个山就是一座雪山。从桐柏山的脚下向山上望去,靠近山脚的地方,只是树根安扎的地方,才有雪与冰的影子,而山顶上的树木才是一色的披上了银装。这种色彩上的反差加大了山对我的诱惑。司机载着我沿着崎岖、曲折、陡峭的蹒跚公路款款前进。再出,我还没有意识到此行的危险,但是,慢慢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盘山公路的右侧,不时刻意看到雪后从山顶滚落下来的石块,有一些山木,因为风和雪的压力,也折断了枝干,有的枝干就落在路的中央,我们不得不减慢前进的速度,防止避让不及。

车子经过淮汉鸳鸯池,到达桃花洞马尾松林的时候,一个奇异的景致出现了。放眼向山上望去,高高在上的山,竟然恍如一个巨大的汉白玉雕刻一样,纯粹,洁白,晶莹,灵动。这是美轮美奂的雪凇!我的心里,止不住一阵狂喜。一边叮嘱司机谨慎驾驶,一边仔细观察起这绚烂多彩的世界来。而当我朝我的右侧仔细观看,发觉靠近我身边的树木,枝叶上披着的是雪花,枝叶下挂着的是冰棱。那些枝雪花,都有着自己自由组合的形状,它们有的密,有的疏,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横,有的斜,有的沉默,有的私语,有的歌唱,有的舞蹈,没有两枝完全相同的雪,也没有两枝完全不同的雪,它们因各自的相同之处成为整体,因各自的不同之处成为个体,整体和个体,就这样向我们描述了存在中的共性与个性之美。与此类似的是,每一枝悬挂在枝节处的冰棱,也以类似的方式,展现了存在,哪怕是刹那存在的绚烂缤纷……

路越来越难走。不时还有树枝折断,落到路上,而那些调皮的石块,也冷不丁地从山腰坠落下来。现在,最致命的问题是,路面上除了局部的冰片、雪片以外,大面积的结冰出现了。这些冰浮在路上,像一个巨大的玻璃,或者一块巨大的刀锋利的刃口,似乎随时都会将我们的车和我们的命运的喉管割破。在普华禅寺附近的路面上,我们的车子在原地打起了滑,当时,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我身上的汗都惊出来了。司机慢慢把车子停了下来,他使劲把车子贴近靠山的右侧,使劲地握紧方向盘,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总算度过了这一关。

终于到达太白顶下的停车场,我们两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司机说,以后再遇到这种天气,就是给一百万元,也不能上山。

车子停下来以后,我问司机,淮河的源头究竟在哪里。他用手指了指停车场上的农家饭店,告诉我,就从饭店左侧的小路下山,大约150米左右,就可以到了。我二话没说,就朝农家饭店走去。饭店门口,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忙乎。她看到我的架势,告诉我,山上的积雪没有融化,下去很危险。我问司机,下面的路陡不陡,他看我铁了心要去看,就答应做我的向导。于是,他在前,我在后,我们沿着小道开始下去寻找淮河源头。

崎岖的山间小道上,冰层深一层浅一层地覆盖着。我的脚踩在冰层上,发出了“喀喀喀”的声音。山风从远处吹来,发出了“呼呼呼”的声音。头顶的树木上,雪凇不时坠落下来,发出“啪啪啪”的声音。那些树顶结成的冰块,在风的吹拂下,相互碰撞,发出了木鱼“嘟嘟嘟”的声音,或者风铃“叮叮叮”的声音。所有的这些声音重叠在一起,构成了我探寻母亲河源头时间内心音乐的八音盒。我一边半蹲着自己的身躯,靠抓紧树枝或者一些树的树根慢慢下行。不时有一些细碎的冰子从树顶或者树枝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肩膀或者手臂上,发出幸福的尖叫。

让我梦寐以求的源头终于呈现在我的眼前。难道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母亲河的源头么?看着那一眼不起眼的石砌方井,一股失落、沮丧涌上了心头。说实话,这口井的简陋程度,大大超过了我能够期望的底线,也超出了我想象空间的极限。两块半圆形的石块拼成一个完整的井沿,石块外围直径大约一米,井口直径大约40厘米。在距离井口70厘米左右的深度,堆积着一些残败的树叶、细短的树枝、碎碎的冰块。我取来一根长长的枯枝,拨开这些树叶、树枝、冰块,看到一层浅浅的浊水,大约有两公分左右的深度。是的,这就是母亲河的源头,就是母亲河乳汁所在,就是母亲河的血脉所在,就是数以万年以来,一切在淮河流域生存与死亡过的动物、植物、微生物赖以生存的命脉所在!这就是当地人说的“小淮井”。她在自己的源头,是卑微的,浑浊的,低下的,寂寞的,低调的,但是,当她蜿蜒东行,她却滤尽了自己的污浊,焕发出了生命最强的音符,张扬出了命运之花最灿烂的芳华,从而给河南、湖北、江苏、安徽、山东五省的人们送去了清澈与惬意。

司机给我讲述着。他是个淳朴的淮流人。他说,这口井,至少也有数百年历史,但是,究竟多长时间,自己也不清楚。我笑了。他讲完以后,背过了脸,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口井。这一刻,我忘记了桐柏山上见到的水杉、红豆杉、铁杉,香果杉、香榧、连香树、天竺桂、青檀,忘记了桐柏山上所独有的长尾雉、金雕、天鹅、鸳鸯、鹦鹉,也忘记了属于这里的金钱豹、大鲵、水獭、青羊……脑海中浮现起关于母亲河起源的那个着名的传说:

桐柏山主峰太白顶下有座大坝一样的山,拦住了出山的水,成了一个大湖。湖边住着打鱼为生的百姓。

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一只大蛟喝干了湖水,连沟沟洼洼的水也吸光了。太白顶下连一口水也找不到了。这只大蛟站在大坝上对着天喊了起来:“水!水!快下大雨,发大水吧!”它一连喊了三天,太白顶起云了,一阵雷鸣电闪,那座山垮了,这只蛟也不见了。

这只蛟不见了以后,天下起大雨,下得沟满河平。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沟、堰、河、井又没水了。原来,那蛟并没离开,他变成一个小伙子,取名叫香朗,白天混在人群中,晚上四下找水喝。不论老天爷下多大的雨,它都能喝个精光。

这一带旱透了,人们没水吃,咋活?就对天高喊:“老天爷呀,快给我们水吧!”太白顶上住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听到喊声,就下山来。

白胡子老头儿四处访查,发现那个叫香朗的年轻人,每当暴雨后就不见了。找哇,找哇,在一个潭边儿,见他趴在那儿喝水,喝得“稀留、稀留”地响。老头儿没惹他,悄悄地回山顶去了。

第二天,白胡子老头儿来到村子里,对人们说:“我这里有一把鲜嫩的金茶叶,刚从仙树上采下来。一人只要吃一片,就不渴了。谁愿意吃?”大伙儿你推我让,都不肯先吃,香朗从人群里挤了过来,说:“我先吃吧!”

香朗吃了一片儿金茶叶,感觉满嘴清凉,舒服极了,就一口气儿把白胡子老头儿手中的金茶叶吃了个净光。

金茶叶到了香朗肚里,老头儿的手拍了两下,香朗就满地滚了起来,连声喊叫:“疼啊!疼啊!”

老头儿说:“快把金茶叶吐出来吧!”

香朗吐了起来。吐啊!吐啊!吐了一堆铁链子。

老头儿说:“香朗!莫做坏事了,这铁链子一头我抓着,一头拽着你的心!”说着,老头儿在路边拔了一根野草当鞭子,对着香朗身上抽了三下,香朗扭了几扭,又变成了蛟龙的模样儿。

白胡子老头儿说:“你这只怪蛟,贪占雨水,苦害百姓,今天非得把水再吐出来不可,要不我把你的心肝拽出来!”

怪蛟不吭声。白胡子老头儿就猛抽一鞭,怪蛟就扭一下,打了二十四鞭,它扭了二十四扭。后人就把这一段山路称为“二十四扭”。

怪蛟吸的水太多了,要是一下子都吐出来,人们就得受淹。白胡子老头儿牵着怪蛟向山外走,打一鞭怪蛟吐一点水,走一段路。打啊,走啊!打啊,走啊!一气儿走到东海,蛟肚里水才吐完。

老头儿牵蛟龙走过的地方,成了一条大河,后人称为“淮河”。

这个老头,是不是治水大禹的化身?这个蛟龙,是不是禹王锁住的水怪无支祁?在经过漫长岁月的传承之后,它是否现身为传世名着《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吴承恩在创作大型神话故事时的灵感是不是来源于桐柏山小淮井上这长流不息的泉水?

此刻,我的眼中浮现出一幅淮河奔流的图案:一抹清溪,从这口井缓缓出发,先是婉约的、温柔的,在接纳了游河、浉河、竹杆河、泥河、小潢河、淠河、决水、沣河、汲水、淝水、濠水、中渎水、涡河、沙河、濉河、汳水、泗水、沂水、沭水……等河流的注入以后,便开始欢呼雀跃,一路朝前,奔涌入海的场景。

我的眼中浮现出在淮河沧桑流淌的过程中,那些断流的支流的疼痛与呼喊:沭水,荥泽、圃田泽、孟诸泽、菏泽、大野泽、雷泽,什么样的灾难导致了它们的消亡?我的眼中浮现出几千年前,淮河流域的象群自由驰骋的场景。那时候,它们是大地的主人,享有着与我们的祖先一样的尊严与荣耀。可是,是什么样的缘故,它们慢慢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外?我的眼中浮现出大禹治水的激动人心的场景。浮现出大思想家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墨子、淮南子的影子。浮现出陈胜、刘邦、项羽、朱元璋、竹林七贤中的五贤、建安七子中的五子的影子……淮河,我的母亲,你以怎样的博大为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华夏英杰?又以怎样的隐忍承担了一次又一次惨绝人寰的灾难?你缔造了多少做璀璨夺目的城市,又毁灭了多少座城市的命运?怎样的一个你,以怎样的姿态为我们演绎了一个大河的悲欢历史?我该以怎样的虔诚向你致以对一个母亲的崇高的敬意?

沉思片刻,我开始返回停车场。刚刚由于心急,我没有注意到脚边出现的一些泥土的新痕。它们似乎就在几分钟以前刚刚被一个犁翻耕过一样,松软,新鲜,散发出生的气息。问司机,他告诉我,这是桐柏山的野猪拱过的痕迹。根据泥土翻新的样子,这些野猪应该是今天早上刚刚来造访过淮河的源头。他的话让我倍感兴奋,遂问起他关于野猪的事情。他说,他们经常会看到野猪出没在桐柏山,野猪喜欢用嘴拱地,寻找食物。

回到停车场,仰望桐柏山的山顶,发觉山顶竟然像一幅画一样,充满了如梦如幻的魅力诱惑。整个山顶,被一场巨大的雪用自己白色的燃料涂上厚厚的浓色。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的到来似乎给桐柏山增加了一个黑色的斑点,这斑点让我自己觉得卑微、渺小,觉得有些惭愧。但是,桐柏山似乎没有在意我的羞赧,她依然在用热烈的、浪漫的、绚烂的美向我发出了热诚的邀请与呼唤。司机告诉我,山顶的井,就是淮源第一井,那井水就是淮河真正的乳汁。我凝望着山巅,山巅也凝望着我。在她深情的凝望中,我一个人登上了前往桐柏山主峰的道路。

从停车场到主峰的距离并不遥远,而且,有一条石板小径可以直接抵达。石板小径的宽度大约够三个人并肩行走。我沿着石板小径开始攀登。小心翼翼。厚厚的冰在我的脚下顽皮地捉弄着我,使我三番五次几乎倒地。望着陡峭的山坡,我的心一次又一反问自己:我能够跨上这冰雪皑皑的主峰么?我会不会在半路摔倒,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其中,又一次,我足足站立在自己的脚下有十分钟之久。一个人,登上一座普通的山峰,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挑战。我毫不隐晦地告诉朋友们,至今为止,我还没有一次用步行的方式跨上任何一座山峰,因为我天生的患有恐高症。就是和朋友们一起登山的时候,我也不会步行攀援,而是依靠索道。今天,作为桐柏雪后第一个登山的游客,我能够克服自己恐高症的障碍,能够克服冰雪皑皑的障碍,到达这座山的巅峰么?

风呼呼的吹打我的耳畔,吹打我的脸,吹打我身上任何一个暴露在山野的部分。望着不远前方一个急转的弯道,我沉思良久。这个弯道是不是对我意志的一个考验?她是告诫我迎难而上,还是在生命的存在与失去之间让我选择知难而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冰冷的风吹得我的牙齿上下打颤,但是,我全身的汗珠却在不停地往外流淌。每一滴汗珠在与我的衣服相遇的过程中,都向我传达一份冰一般的寒意。今天,这个急转弯会不会也是我生命的一个急转弯,她会不会置我于死地?如果这个急转弯没有打倒我,后面,还会不会有另外的急转弯在等待我。此刻,如果我在半途静静地呆立一会,等时间过去,自己蹒跚下山,用一个美妙的谎言,足以让司机相信,也让我自己坚信,我已经到达了山巅。如果我立即下山,一样也不会招致他的嘲笑。如果我选择继续前进呢?我还有机会属于这个灿烂的世界么?

四十年漫长的人生道路,此刻一点一点地、一步一步地攀上了我的心头。它们是过来看望我的,是过来向我的勇敢与坚强表示祝贺的。也是来向我漫长而短暂的一生作别的。我固执地认为。我是这样认为的,在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已经好好地活过:我是一个儿子,我是父亲和我母亲的骄傲。我是一个父亲,我是我孩子的老师与榜样。我是一个丈夫,我不爱,但是,我并不恨。我是一个情人,我用心地付出我的真诚与热烈。我是一个朋友,我没有背叛过我的朋友们。我是一个敌人,我尊敬我的对手,并从来没有试图在消灭我的对手的时候,消灭他作为人的尊严。我是天地之间一个微小的存在,我没有蓄意图谋活着制造另一个合法存在的消逝。我是自己的血肉发出的一声呼喊,我的声音微弱,但是,因为正义而获得喝彩和欢呼。我是自己的一滴泪,我是你的一滴泪,我是淮河母亲的一滴泪,我是天地之间的一滴泪,我是茫茫宇宙的一滴泪,一滴悲喜交加的泪水,我的泪水是我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世界的纠结,是我活着与死亡之间的矛盾的对立统一体,现在,它正从我的眼角滴落下来,是的,那欢欣的泪水,那悲痛的泪水,正在我的眼角悄悄滑落。

我不后悔。缓缓擦拭了眼角的泪滴后,我轻轻对自己说。我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在笔记本的一个空白页上,郑重地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邵顺文,2011年3月4日,桐柏山寻访淮源。我曾经爱过,我曾经恨过。现在,我的心中,没有爱,也没有恨。我不后悔我做出的任何选择,因为,每一个选择都是我深思熟虑的,无论这个选择对于我个人,对于我身边的世界会造成怎样的结局,我都不会感觉遗憾。任何生存都有自己的法则,我不为我身后的任何人、任何事情担心。现在,我开始出发,朝山顶前进。

把笔记本和笔收好以后,我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个急转弯。事情并不像我相像的那么严重,在我捡起路边的一根木棍,靠它的支撑顺利度过这一个急转弯以后,我的信心突然大涨。什么恐高症,什么一个人,什么冰天雪地,似乎都不过是一碟小鱼咸菜而已。一个人,也许当他放下了一切包袱以后,才能焕发他生命中特有的光华。

现在,我站在桐柏山的太白顶,站在云台禅寺,向下眺望我刚刚走过的道路。我发觉自己恍若站立在天的最高处,仿佛天就在我的发梢,我轻轻地一伸手,就可以拽住它的纽扣或者衣领。此时,苍穹如果是一个半球体,我就应该在这半球体最高的地方。我占领了这宇宙,这是我从来未曾想象过的高度。当我目视前方,我感到,那里像梦境一样,一无所有,或者是空蒙蒙的、混沌的一个所在。垂下去的苍穹,给了我抛物面的感觉。它是气态的,液态的,还是固态的?我觉得它似乎什么都不是,它仿佛是流体,瀑布般悬挂下去,又瀑布一样融入了晶莹的山。风包围了我,冰冷的像焰。

两个年轻的僧人正在一口巨大的水井边。他们中的一个负责从水井里提水,另一个负责担水。不远的地方,就是厨房,也是井水担到的地方。他们看到我从下面攀登上来,非常吃惊,一个说:“你怎么上来的?”我指着搁在一边的棍子说:“我是从停车场爬上来的。请问这是淮源第一井么?”他们俩同时点了点头。

我随即从携带的塑料袋里取出一个空塑料瓶,告诉他们:“我是江苏来的,今天专门过来看看这口井,并想带一瓶淮源水回去,留着永久的纪念,你们看,这可以么?”

高个子的僧人看着我,张大了嘴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矮个子的僧人反应快,他说:“没有问题,好的。请问您一定累了吧,要不您先到我们的床上休息一会,然后来灌水好么?”

我点头答应了他。但是我并没有去休息,而是到云台禅寺里面转悠了一圈。这次访淮源,我特别想找一点关于淮源的资料。在桐柏县城,我找了三家私营书店,但是,没有找到自己满意的图书。随即,我又打电话向桐柏县委宣传部求援,宣传部推荐我找林业局。我打电话给林业局,并亲自坐车去林业局拜访,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书面材料。真希望,在云台禅寺能够看到自己喜欢的资料。在云台禅寺,我看到只有一些佛教资料,心里不觉失落许多。可是,转念一想,对于母亲河来说,又有什么值得失落的呢?难道还有一本作品的力量胜过亿万儿女对她的铭记与感恩么?难道,千里外,她的孩子——我的造访,不是对她最好的记念么?

是的,我记住了我的母亲河,记住了她为我们带来的灿烂文明:“沂源”,“下草湾”,“青莲岗”,“裴李岗”,记住了大禹在淮河边的涂山国(今安徽怀远)会盟天下诸侯的故事;我记住了我的母亲河,记住了后羿射日的神话传说,记住了我们的上古先民少昊对淮河文化的开拓与贡献,记住了人称中国金字塔的那唯一的一座塔形陵墓;我记住了我的母亲河,记住了建都宛丘(今河南淮阳)的伏羲和他缔造的“龙”文化和他创立的“八卦”,记住了无论自己身在何时何地,都永不能忘记自己是一名“龙”的儿女,“龙”的传人;我记住了我的母亲河,记住了大禹的父亲鲧为中国创制的城和郭,记住了大禹治水,记住了大禹的儿子启为中国建立的崭新的制度;我记住了我的母亲河,记住了十个商王朝曾经定都在母亲河畔,记住了春秋五霸时期名相孙叔敖主持兴建的我国最早的一项大型水利工程——芍陂,它比战国初期魏文侯时代西门豹兴建的漳河娶,要早200年,比李冰修建的都江堰,要早360年,比秦国修建的郑国渠,要早370年;我记住了我的母亲河,记住了公元前486年至484年,吴王夫差开挖的中国第一条人工运河——邗沟;我记住了我的母亲河,记住了那些长眠于斯的帝王将相,他们的血脉融入了这条母亲河,成为母亲河水的点点滴滴……

母亲河,你给我们留下了多少美丽的往事与传说?此刻,我想起了“管仲之哭”,那是公元前7世纪中国春秋时期的政治家管仲和鲍叔牙,他们俩是好朋友。管仲比较穷,鲍叔牙比较富有,但是他们之间彼此了解、相互信任。管仲和鲍叔牙早年合伙做生意,管仲出很少的本钱,分红的时候却拿很多钱。鲍叔牙毫不计较,他知道管仲的家庭负担大,还问管仲:“这些钱够不够?”有好几次,管仲帮鲍叔牙出主意办事,反而把事情办砸了,鲍叔牙也不生气,还安慰管仲,说:“事情办不成,不是因为你的主意不好,而是因为时机不好,你别介意。”管仲曾经做了三次官,但是每次都被罢免,鲍叔牙认为不是管仲没有才能,而是因为管仲没有碰到赏识他的人。管仲参军作战,临阵却逃跑了,鲍叔牙也没有嘲笑管仲怕死,他知道管仲是因为牵挂家里年老的母亲。

后来,管仲和鲍叔牙都从政了。当时齐国朝政很乱,王子们为了避祸,纷纷逃到别的国家等待机会。管仲辅佐在鲁国居住的王子纠,而鲍叔牙则在莒国侍奉另一个齐国王子小白。不久,齐国发生暴乱,国王被杀死,国家没有了君主。王子纠和小白听到消息,急忙动身往齐国赶,想抢夺王位。两支队伍正好在路上相遇,管仲为了让纠当上国王,就向小白射了一箭,谁知正好射到小白腰带上的挂钩,没有伤到小白。后来,小白当上了国王,历史上称为“齐桓公”。

齐桓公一当上国王,就让鲁国把王子纠杀死,把管仲囚禁起来。齐桓公想让鲍叔牙当丞相,帮助他治理国家。鲍叔牙却认为自己没有当丞相的能力。他大力举荐被囚禁在鲁国的管仲。鲍叔牙说:“治理国家,我不如管仲。管仲宽厚仁慈,忠实诚信,能制定规范的国家制度,还善于指挥军队。这都是我不具备的,所以陛下要想治理好国家,就只能请管仲当丞相。”齐桓公不同意,他说:“管仲当初射我一箭,差点把我害死,我不杀他就算好了,怎么还能让他当丞相?”鲍叔牙马上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是不记仇的。更何况当时管仲是为王子纠效命。一个人能忠心为主人办事,也一定能忠心地为君王效力。陛下如果想称霸天下,没有管仲就不能成功。您一定要任用他。”齐桓公终于被鲍叔牙说服了,把管仲接回齐国。

管仲回到齐国,当了丞相,而鲍叔牙却甘心做管仲的助手。在管仲和鲍叔牙的合力治理下,齐国成为诸侯国中最强大的国家,齐桓公成为诸侯王中的霸主。

鲍叔牙死后,管仲在他的墓前大哭不止,想起鲍叔牙对他的理解和支持,他感叹说:“当初,我辅佐的王子纠失败了,别的大臣都以死誓忠,我却甘愿被囚困,鲍叔牙没有耻笑我没有气节,他知道我是为了图谋大业而不在乎一时之间的名声。生养我的是父母,但是真正了解我的是鲍叔牙啊!”

在中国历史上,谁的哭泣能够有管仲的哭这样更加让人揪心?这一哭,向我们展示了淮河子民多么淳朴深厚的情谊,淮河母亲,究竟以怎样的智慧与大度教育她的孩子做人与做事?

我的耳畔响起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是发源于涡河的老子在向我们娓娓叙述他的立命安身的思想;我的耳畔响起了世界历史上一个着名的哲学命题“鱼之乐”:庄子和惠子一道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鯈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就是鱼儿的快乐呀。”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本来就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就是可以完全确定的。”庄子说:“请从我们最初的话题说起。你说‘你是从哪里知道鱼的快乐’等等,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而却又问我,所以我说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这个哲学命题中的主人庄子是老子道家衣钵的传承与光大者,他是淮河养育的另一个思想家;我的耳畔响起了另一个大思想家孔子的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的耳畔还响起了孟子的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我的耳畔也响起墨子的话:“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兼爱”、“非攻”。淮流之畔,究竟蕴含着多么丰厚的思想沃土?

这一刻,我的思绪回到了公元前209年7月,一面震惊中国历史的大旗高高举起了,那就是淮河儿女陈胜为人们竖立的反抗命运的大旗。一对篝火冉冉地升了起来,陈胜在篝火中发出了狐狸的叫声,就是这一声叫唤,唤醒了世世代代受压迫、受剥削的农民大军,这是淮河儿女的呼喊,也是淮河的呼喊。

淮河为我们制造了多少神奇的往事?先不说三代的夏、商与淮河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就是汉、魏、明等朝代的开国元老,也大多是饮淮河水长大的。让我们一起来回味一下他们的名字:刘邦、萧何、曹参、夏侯婴、周勃、王陵、张良、陈平、韩信,涡淮之滨的曹操、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他们中的哪一个不是汲取了淮河流水的精粹,才谱就了自己的辉煌与灿烂的篇章?

此刻,我的脑海里涌现出淮河流域另一个汉子项羽的身影。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着淮河的性格,一条大河的性格。淮河有着浓郁的悲情,这一点,从项羽的身上可以说得到了完整的体现。在与刘邦争夺天下的过程中,项羽由于自己的仁慈、自负失去了斩杀刘邦的绝好机会,从而酿成了垓下悲歌。垓下之战对于刘邦、项羽个人命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转折,对于中国历史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转折。淮河哺育的两个两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了争夺对国土的控制权,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项王兵败,想要向东渡过乌江。乌江亭长正停船靠岸等在那里,对项王说:“江东虽然小,但土地纵横各有一千里,民众有几十万,也足够称王啦。希望大王快快渡江。现在只有我这儿有船,汉军到了,没法渡过去。”项王笑了笑说:“上天要灭亡我,我还渡乌江干什么!再说我和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如今没有一个人回来,纵使江东父老兄弟怜爱我让我做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纵使他们不说什么,我项籍难道心中没有愧吗?”于是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位忠厚长者,我骑着这匹马征战了五年,所向无敌,曾经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掉它,把它送给您吧。”命令骑兵都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与追兵交战。光项籍一个人就杀掉汉军几百人。项王身上也有十几处负伤。项王回头看见汉军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相识吗?”马童这时才跟项王打了个对脸儿,于是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说:“我听说汉王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悬赏征求我的脑袋,我就把这份好处送你吧!”说完,自刎而死。王翳拿下项王的头,其他骑兵互相践踏争抢项王的躯体,由于相争而被杀死的有几十人。最后,郎中骑将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争得一个肢体。五人到一块把肢体拼合,正好都对。因此。把项羽的土地分成五块;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这个血淋淋的场面在我的脑海里不知道显现多少次,每次闪过,我都问自己:如果我是项羽,我会不会一个人乘船东渡,以图日后东山再起?驾驶是这样,中国历史会不会再现另外一个奇迹?刘项之间会不会演绎另一个不同版本的历史?项羽为什么不愿意孤身渡江?这难道不是淮河儿女的侠骨义气所决定的么?从淮河的身上,我看到了淮河赋予我们的另一个性格,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性格,今天,每当我想起清朝女词人李清照的《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时间,我的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我想起了治水的大禹、修建芍陂的孙叔敖、修治邗沟的谢安、开通大运河的隋炀帝、亲治瓠子河的汉武帝、终身奉献给淮河、黄河水利治理的王景、梁朝的康绚、修筑海堰的范仲淹、疏通颍州河道的苏轼、开掘了100多条灌溉渠的沈括、奔走“导淮”的张謇等等,他们是淮河的儿女,他们为淮河的平安、和谐、稳定贡献出了自己的心血。淮河不会忘记他们,淮河其他的儿女也不会忘记他们。

自古以来,所有大河流域都是政治家、军事家觊觎的场所,淮河的古老居民——淮夷,以弓箭作为自己自卫的工具,在漫长的岁月中,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夏后氏太康失德,东夷族首领有穷氏后羿,竟然联合其他夷族,把太康赶跑。征服与反征服、同化与反同化在夏代的发展中,是民族之间的主要事件。夏商周三代对淮夷的战争,长达一千三百年。历史上发生在淮河流域的重要战争,如大泽起义、垓下之战、淝水之战、钟离之战、淮海战役,均以淮河之畔作为主战场,谱写了一场又一场人类发展史上战争的奇迹。

生我养我的淮河,曾经又有着怎样的磨难?前164年,黄河第一次入淮,冲入淮河和泗水,成为以后黄河入淮的开端。前132年,黄河流域洪水成灾,河水冲垮了河南濮阳县西南的瓠子河堤,一泻千里,冲进山东巨野东北的大泽,沿着泗水河道,涌入淮河,给淮河流域16郡以致命的伤害。516年9月,淮河水涨,浮山堰淮水决堤,沿淮十多万人口,冲进了大海,对淮河两岸造成了前所未有的伤害。1128年11月,南宋统治者为了阻止金兵南进,在李固渡(今河南滑县南45里)西扒开黄河,黄河夺泗水入淮,从此开始,一直到1855年,黄河回归故道,从利津入海,把素来经济、文化、交通发达的淮河流域,置于700余年灾难重重的深渊。1938年,国民党军队扒开花园口大地,受灾面积15000平方公里,受灾人口500多万,其中死亡四五十万……

我的眼睛里填满了泪水。淮河母亲究竟为我们忍受了怎样的苦难?可是,无数年来,有谁听到她的叹息、她耻辱的哭泣?

没有,所有的母亲都是坚强的,所有的母亲都是不屈的,所有的母亲都是倔强的,淮河母亲何尝不是呢?纵使母亲失去了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孩子,她也没有向我们露出哪怕丁点的悲伤。淮河流域一夜之间沉落的城市,包括历阳国的都城,泗州城等。《淮南子》记载:历阳国的都城,一个晚上就陷落下去而成为湖泊,这个湖泊就是全国五大淡水湖之一的巢湖。而另一个淮河明珠泗州城,则在康熙19年(1680年),由于淮河、黄河一起泛滥,沉入洪泽湖底,从淮河大堤消逝了……

但是,淮河依然在汤汤流淌,从来没有停歇自己前进的脚步,没有停歇对两岸大地的浇灌和哺育,以她乳汁一般的流水,以她血一般的流水,滋润着这片辽阔的大地。今天,就在淮河的源头,就在桐柏山上,我一样看到了生命绽放的绚烂奇迹,就在那些皑皑冰雪的下面,绽放着生命怎样的光辉?那是水杉,是红豆杉,是铁杉,是香果杉,是香榧,是连香树,是天竺桂,是青檀……在桐柏山的上空、山林、水中,还活跃着什么?那是长尾雉,是金雕,是天鹅,是鸳鸯,是鹦鹉,是金钱豹,是大鲵,是水獭,是青羊……

一只鸟从高空飞过,她是我在桐柏上见到的唯一的一只鸟,她的到来,似乎在告诉我,在这样一个高而寒冷的所在,我有一个朋友,她一只在默默地读着我,读着我的梦想与孤独,读着我的忧郁与彷徨,也读着我的热烈与豪装。她用自己的欢歌告诉我,不要忘记自己此行的使命,不要忘记我和淮源第一井的约定。望着盘旋的她,一种诚挚的感激油然而生。

我取出了塑料袋中的空塑料瓶,虔诚地走到第一井边。高个子僧人看我过来,让我等一等,他说他去拿东西让我舀。我委婉地谢绝了他的好意,恭恭敬敬地跪在井旁桶边,用自己的双手掬起了一掬清澈的井水,轻轻地,轻轻地掬到塑料瓶口边。

这一掬井水,是来自淮河源头的圣洁之水。它是青色的,青得像大地上春天生发的嫩芽。它是绿色的,绿得像葱茏的叶子。它是蓝色的,蓝得像万里无云的秋空。它是黄色的,黄得像我们祖祖辈辈的皮肤。它是红色的,红得像火焰,像牡丹。它是紫色的,紫得像尘封多年的酒。它是橙色的,橙得像刚刚出生的太阳。不,它没有色彩,因为,它是我们的母亲河,它是我们的母乳,是母亲多少年来喂养我们的血汁。它清澈、透明、纯粹,如诗、如梦、如幻。它淡定、博大、坦诚,它无私、无我、无它。它是淮河大地上一切生命的源泉,它供养了淮河大地上一切生存,同时,它也接纳了淮河大地上一切死亡与消逝。母亲河,当我掬起你沧桑变幻的岁月里,不变的纯真与率性,我仿佛掬起了在你宽厚广袤的胸怀里,那一切风雨,一切血泪,一切荣辱,一切辉煌,从这微不足道的一掬,我看到了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未来。我这轻轻的一掬,掬起的是所有和你相关的时间,所有和你相关的空间,所有和你相关的生存与死亡,所有和你相关的欢笑与忧伤。我从这浅浅的一掬中,仿佛看到了历经沧桑千年,正在你的怀抱兴起的一座又一座璀璨的城市,一条又一条如练的河渠,一个又一个雄伟的水库,一片又一片葳蕤的庄禾:小麦、玉米、大豆、棉花、杨树……更有那些生长在田间地头、沟畔道边的绚烂多姿的花草树木:

它们是春天开白色花的堇堇菜,开淡红紫色花的石补丁,开淡紫色花的千针草,开白色、淡红色花的竹节草,开黄绿色花的五凤草,开白色花的蛇床子,开白色、紫色花的夏枯草,开白色花的鹅儿肠,开白色花的耐惊菜,开黄色花的白屈菜,开紫红色管状花的泥胡菜,开黄色花的兔儿丝,开白色或者粉红色心形花的女娄菜,开白色花的蚊母草,开红紫色花的地锦苗,开白色花略带粉晕的野蔷薇,开黄色小花的七里丹,开黄色花的蛇莓,开黑紫色花的白薇,开淡蓝紫色花的远志,开白色然后变黄花的金银花,开白色花的小叶女贞和景天,开蛋白色花的槭树,开黄绿色花的苦木,开黄色花的山茱萸,开黄绿色小花的吉利子树,开白色花的樱桃、梨树、李树,开红色或者黄色花的石榴,开白色或者浅粉红色花的杏树,开粉红色花的桃树……

在夏天,淮河大地上,尖刀儿苗向我们露出了黄绿色的笑脸,萱草向我们露出了橘红色的笑脸,车轮菜向我们露出了绿白色的笑脸,荭草向我们露出了红色的笑脸,茴香向我们露出了黄色的笑脸,柴胡向我们露出了黄色的笑脸,地榆向我们露出了暗紫红色的笑脸,野豌豆向我们露出了蓝紫色的笑脸,指天笔向我们露出了由红转白的笑脸,千屈菜向我们露出了紫色的笑脸,血见愁向我们露出了淡紫色的笑脸,活血莲向我们露出了白色的笑脸,水鹅掌向我们露出了红色的笑脸,烟管头草向我们露出了黄色的笑脸,红丝草向我们露出了淡红色的笑脸,太阳花向我们露出了蓝紫色的笑脸,鱼串草向我们露出了白色的笑脸,羊角苗向我们露出了白色的笑脸,腺梗菜向我们露出了淡白色的笑脸,菖蒲向我们露出了淡黄色的笑脸,地仙草向我们露出了黄色的笑脸,蓬子菜向我们露出了黄色的笑脸,大浮萍向我们露出了黄色的笑脸,夜合树向我们露出了红色的笑脸,向我们露出了乳白色的笑脸,灯笼树向我们露出了金黄色的笑脸,槐树向我们露出了乳白色的笑脸……

秋天里,对节菜披上了黄绿色的云,山芹菜披上了白色的云,灯笼花披上了黄色或者紫色的云,马兰头披上了边紫内黄的云,柳叶菜披上了淡红或者紫红色的云,独叶芹披上了淡紫红色的云,回回醋披上了乳白色的云,桂花披上了黄色的云,月季披上了红色、黄色、白色的云,木芙蓉披上了红色的云,帝皇菊披上了黄色的云,伞房决明披上了黄色的云……

冬天里,它们给我们捎来了缤纷绚烂,中国水仙,炮仗花,白千层,深山含笑,老鸦瓣,梅,迎春,白玉兰,紫玉兰,二乔玉兰,火力楠,苦丁茶,泡桐,元宝枫,月桂,油桐,紫荆,肖黄栌,金脉爵床,袖珍椰子,瑞香,结香,郁李,笑靥花,火棘,金钟花,刻叶紫堇,百枝莲,雪滴花,喇叭水仙,郁金香……

是的,从这微不足道的一掬水中,我仿佛看到了关于淮河母亲的一切,千秋万代,她血泪斑斑的历史,仿佛凝聚在这浅浅的一掬中。此刻,我的胸口,汹涌起巨大的海潮,卷起滔天的浪花,翻腾起遮天蔽日的云朵,绽放出姹紫嫣红的花瓣。我郑重地贮存了这一掬井水,贮存起所有关于她的故事与传说,贮存起她所有的屈辱与辉煌。我要把这一掬水带到我的故乡,带给所有我熟悉的陌生的朋友们,带给所有我爱过我恨过、爱过我恨过我的人们,我要告诉他们,在这浅浅的一掬水的面前,我们所有的计算与算计、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得与失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我要让所有知道我名字和不知道我名字的人,和我一起,重新树立对一条大河、对一个母亲的爱与尊重。我们的母亲河,她没有尼罗河长,没有亚马孙河长,没有长江长,没有密西西比河长,没有黄河长,没有澜沧江-湄公河长,没有伏尔加河长,但是,在我们的心中,她就是最美最壮观最博大的河流。她哺育了爱,一样哺育了恨,在爱与恨的交织中,我们迎来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的黎明与黄昏。这是母亲河带给我们千秋万代唯一一份永不褪色的礼物。现在,当我面对这浅浅的一掬水,我内心深处的感激再一次掀起排山倒海的惊涛骇浪。

从太白顶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溜到了西方。她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嘴角挂着金黄色的笑容,而我却好长时间沉浸在对这次探源之行的回味中。我的眼睛里,闪过了那个穿红色棉袄、黑色棉裤和棉鞋的平凡而质朴的妇人,她对我所作的关于淮河的热情介绍,俨然一个善良与真诚的母亲。我的眼睛里,闪过了桐柏山淮河源那尊美丽的塑身,她那一头长发,一直从她的手中拖到地上,像流泻的瀑布,像汤汤的月照,像细密的心思,像脱口而出的一声长吟。她气定神闲,她雍容典雅,她婀娜多姿,她灿而不俗。她像我心仪已久的爱人,像每一个年轻、妩媚的母亲,像淮流堤畔每一个平凡而勤劳的母性。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太阳的光芒、月亮的光芒、星星的光芒,看到了亿万年来在这片肥沃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伟大先民的影子。她的身上,凝聚着时间,凝聚着爱,凝聚着对未来的期待。

一阵风轻轻吹来,那风仿佛飘自我贮存的那一掬水,仿佛飘自那个穿红色棉袄妇人的叮咛,仿佛飘自远隔千里以外故乡的呼唤,仿佛飘自淮河源那尊美丽塑身瀑布般流泻的长发。迎着风,我轻轻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