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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之乡

作者: 雷安2013/06/30散文随笔

彩云之乡

我是一个久居祥云的外乡人!

这种双重身份,让我有别于纯粹的外乡人——他们往往不了解这片享有“云南之源”、“彩云之乡”美誉的土地,对她所承载的悠远历史知之甚少,甚至忘记了这里也曾流光溢彩,颜色动人;也让我不同于地道的本乡人——因为根茎所在、血脉相连,他们愿意把所有的溢美之辞都赋予这片乡土之地,好让她容光焕发,引人注目:领受她应得的一切荣耀。我对这片土地,有长久的近距离的感受和认知,因而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历史、人文;我从遥远的秦汉故地走来,因而不会对这里有盲目的崇拜以及不切实际的赞扬。所以,我笔下的祥云,应该是最真实的祥云。

地名之由来,或缘其方位,或因其寓意,或来自音译,或出于纪念。

“云南”(祥云故称)之由来,历来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大多数人都倾向于相信这种说法:“汉武元狩间,彩云见于南中,遣使迹之,云南之名始于此”。

当然,这里所谓的“彩云”,并非我们常见的朝霞或晚霞,而是“红、绿、黄、黑、白物色齐备型则方整,边际尤齐,艳丽过日华,瑞彩祥光,真映山河而铺日月也”。

一个长安城里高高在上的帝王,他那虚无飘渺的梦境,居然与千里之外百姓眼中恢弘壮丽的景色遥相呼应,这是何等的神奇,何等的不可思议:这一定是上天对这个帝王伟烈丰功的褒扬。帝王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他也兴高采烈地在这里设置官府,任命官吏,将这里称为“云南”,大汉王朝自此开始正式经营这片西南之地。

这个故事似乎可以自圆其说!

但我总觉得,这更多的是后人对前人的一种揣测!汉武帝遣将军郭昌率巴、蜀之兵临滇,消灭滇西北的劳浸、靡莫,降服滇王,肯定不独是为了那朵梦中的祥云。他之所以瞩目这里,更可能是因为张骞口中的“南丝绸之路”蜿蜒于此,顺着这条古道可以前往“身毒”国(古印度),辗转到“大夏”(阿富汗),用蜀布、筇竹换取那里的奇珍异宝。其时,匈奴不停地袭扰,阻断了途径西域到达“大夏”的“北丝绸之路”,“南丝绸之路”的地位便愈加凸显。匈奴之患,非一日可除,另辟蹊径反倒是上上之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彩云南现”就这样入了武帝的梦中。

至于南来的兵丁和当地的百姓,在这云南故地看到“彩云丽天,天开云瑞”,似乎可以归因于这里本是高原,山高谷深,地势独特,给了世人一个独特的仰望天空的视角。所有超乎寻常、近乎神秘的奇特景观,也许都根源于这独特的视角。

话又说回来,即便没有汉武帝奇异的梦境与之呼应,即便这所谓的“祥瑞”,并非上天的眷顾和心意,“彩云南现”只是一道纯粹的自然景观,但在这云南故地、群山之颠,五色云彩铺开盖地而来,光华夺目,久久不去,也足以让我们叹为观止,惊呼大自然之神奇,深感此生有幸。而以此来看,称这里为祥瑞之地,似乎也不为过,并非“不虞之誉”!

但凡祥瑞之地,从来都倍受世人眷顾和青睐。祥云也是如此。

弹指一挥,到了唐宪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此时的祥云,尚在大理南诏国治下;南诏国的王公贵族都笃信佛教,蔚然成风。他们奏请国君,要在这云南故地寻踪访迹,开山建寺,宏扬佛法。于是,普济庆光禅师领受诏命,手握御赐的禅杖,四处探寻。当他望见宝华山时,见山势雄奇,远望有如一尊弥勒大佛跏趺原野,就认定这是一方宝地,于是便登山寻找水源,想依水建寺;但久寻未果。他实在是太累了,就随手把禅杖插入一片低洼之地中,在旁边打坐休息。天色将暮,他起身拨出禅杖,正欲下山,不想居然有清泉随之涌出。泉水清澈无比,仿佛人的眼睛。老禅师大喜过望,觉着这是佛祖以“水目”显灵,连呼阿弥陀佛!新址就这样选好了,新寺也随之兴起,名为“水目寺”,这座山也因而改称“水目山”。水目寺开堂之日,“衲子千余、六诏诸王,咸来问道”,香火兴旺,一时无两。

此后的一千余年间,经历代修建,这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建筑群落。明末清初,水目山上,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寺宇庵阁,棋布峰间,雕梁画栋,转阁回廊,参差错落,巍峨壮观,“九庵十八寺”容纳了“三千和尚,八百尼姑”,成为滇西佛教中心。一时间,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登临造访者不计其数。

明崇祯十一年末(公元1638年12月),正值水目山极盛之时,徐霞客来滇游历,也想访一访这名山古刹。这位大旅行家几经辗转、盘桓,最终登上了水目山,并在著名的《徐霞客游记》里记下了当日的行程和见闻:“……西上逾一岭。二里稍下,涉一涧。其涧自南而北,溯之南上,山间茶花盛开,要二里余,为水目寺,余误从其南大道几逾岭、逾樵者,转而东北下。半里,入玉帝阁,又下,观倒影,又下,过普贤寺,又下,遇行李于灵光寺,随置于寺中楼上……”这时,暮色已重,而老徐游兴不减,“过观音阁,观渊公碑”,还特意去看看传说中老禅师取木建寺的古井,守卫寺院八百年的木犬、宝华寺里那株映若彩霞的名贵茶花童子面、渊源流长的锡杖泉和独一无二的寺抱塔。

老徐能有此行,与水目山结下如此缘分,还真得感谢晋宁名士唐泰。当他行至昆明近郊,其实早已经耗尽盘缠,囊中羞涩。老唐热情地款待他,也知道了他眼下的为难事,于是赠银相助,还特意写了一封书信,让水目山住持对这位朋友多多照顾。此时的晋宁名士,绝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善举为水目山带来了一段佳话。他也绝没有想到,几年以后,大明朝骤然覆亡,吴三桂引来清兵,问鼎中原,导致山河破碎,黎民涂炭,似乎只有这佛门净地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一介书生,回天无力、心灰意冷,跑上这水目山,剃度受戒,做了和尚。

晋宁名士成了担当和尚,从此长住水目山,研习佛法,疗治心伤。但一介狂生,怎会那么容易就循规蹈矩、坐守古卷枯灯?亡国之恨,哪能就轻易从心里抹去?纵然这里层峦叠嶂、满目清翠、可以看到“唐茶宋柏明月季”,真是好山好水好风光,但老和尚心中郁结的愤怒,还是按捺不住,他本来就是以诗、书、画名动四方的文士,经此世变,他与朋友酬唱的诗文、书画,便揉合了自己的隐忍的情绪,因而更加突兀、更加不羁,更具有艺术张力。而担当和尚,越发地声名远播,终成为一代书画大师、楹联名家。

时光悠远,水目山色最终还是濡染了他,平复了他的心绪。老朋友徐霞客早已仙逝,但他笔下明艳动人的山茶还在,依然绽放不败,“九蕊十八瓣”,老和尚看见了,满目欣喜,提笔写到——

冷艳争春喜灿然,

山茶按谱甲于滇。

树头万朵齐吞火,

残雪烧红半个天。

而命运之神似乎总喜欢开玩笑,把仇敌置于狭路,让他们不经意地相逢。那位“冲冠一怒为红颜”,帮着清廷横扫神州的总兵吴大人,这个为泄私愤而不惜葬送汉家江山的大罪人,这个让我们的晋宁名士恨得咬牙切齿的狗汉奸,居然来云南做了藩王。他还是那样遇事踌躇、举棋不定、反复无常,于是要来这水目山间,求卜问道,希望能一释心种困顿。他来了,水目山没有拒绝他,寺里的大德高僧也如常接待。在佛的眼里,众生平等,虽然这个人曾把闯王逼到战死,也曾深入缅地擒住了永历皇帝,亲手砍碎了百姓复国的希望,但此刻,佛的弟子们忽略了这个人所有的罪恶,也忽略了他身上的荣华,只把他当做一个有所求的香客,安然地看着他,看他挣扎,听他忏悔。而寺外松涛阵阵,那株山茶,色若鲜血。

上世纪三十年代,小日本虎视中华,悍然发动战争,步步紧逼蚕食我国土。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此时,东北三盛沿海诸地,皆已落入日寇手中。正面的运输线都被阻断,国际援华物资无法运入中国;无奈之下,只能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国府高参们肯定又想起了武帝的美梦,想起了在这西南之地,还有一条古老的通道,可以把急需援助的中国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把援助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抗战第一线。在此危亡之时,素有滇西门户之称的祥云,因其东联昆明、南走夷方、西临大理、北达成都,挺身而出,跃入世人的视线,成之关乎国家存亡的命脉之地!这云南故地的上空,祥云并未散去。祥瑞之地,将会给我们的民族带来好运,让我中华运难呈祥,转危为安。

一条以祥云为中心的滇缅公路迅速修筑而成。中印石油运输管也经由此处向内地延伸而去。而以祥云飞机场为中转站的驼峰航线,也在滇缅公路被日寇切断以后,被极其迅速地开辟出来。

古老的云南驿站一下子成了抗战生命线上最重要的一个节点。

古人修筑驿站,只是为了让传递公文的士卒歇歇脚,换换马,水足饭饱后继续赶路。有些驿站地处偏僻,终日寂寂,只有看见远处尘土飞扬,那些兵勇背着书信,策马而来,沉睡的驿站才会精神抖擞,准备迎接。云南驿因为曾是治地所在,往来商人、马队多会于此,在驿站旁边的村落里找一个店面歇息,喂马,补水。但即便如此,这里的热闹,也不过只是一个边陲小镇的热闹。谁能想到,这个曾经的治地,如今的小驿站,却担负起了四万万人的未来与希望;那些在这条茶马古道上为生计而奔波的商贩走卒,在民族大义面前,都一下子无畏无惧,变成了孤胆英雄!

中国西南边疆的各族兄弟,同仇敌忾。他们在存续了两千多年的茶马古道上互相接力——先是藏族商人用牦牛把各种物资从印度、尼泊尔运至拉萨,再交给马队运到滇藏交界的香格里拉,转给藏、彝、白、纳西各族的马帮,带到云南驿,再由汉、回、彝族的马帮接力到昆明。万里路途,各族兄弟就用双脚一步步丈量,这条古道上所勃发和显示的不屈力量,足以让整个世界震撼。这种力量,汹涌澎湃,传递到这古镇之中,也向古老的青石驿道延伸而去的每一个角落传递过去,鼓舞国人日寇不灭,抗战不止!

与此同时,真挚的美国朋友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刻,也义愤填膺,要来这西南小镇,给予我们最无私的帮助。他们将在这里与的淳朴、坚韧的百姓同甘共苦,用血泪谱写一曲永不消逝的人间绝唱。

而这里的数万民工,听闻陈纳德上校麾下的飞虎队要来华助战,进驻云南驿,更是满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纯粹依靠的人力挖土,运土、运石,用手拉大碾子夯压机常其间,日寇屡次空袭,骚扰不止,万余中国民工牺牲了宝贵的生命,耗时数年,才最终将原来狭小的云南驿机场扩建成功。

这渗透了中国民工鲜血的土地,这承载了中国百姓希望的机场,终于在1942年初迎来了远道而来的朋友。这些蓝眼睛、高鼻子的美国人,在日寇切断滇缅公路、援华物资无法运入中国之时,毅然开着自己的飞机,从印度阿萨姆德钦机场起飞,越过喜马拉雅山,起伏穿梭在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的山峰和峡谷间;在死亡之神的悄然窥视之下,纵然稍有不慎就会陨身此地,喋血长空,他们依然无惧无畏,在这并不适合飞行的高海拔地区,在这条死亡航线上,往往返返,把各种援华物资运至祥云机场,再中转到内地军民手中。

这些蓝眼睛、高鼻梁的美国飞行员,永远都那么豁达、乐观。虽然每次飞行都是九死一生,但只要飞回驻地,这些可爱的外国人,都不觉疲惫,而是拍拍身上的尘土,就跑出去喝酒、聊天,跳舞,大声唱歌。他们把希望带给了这里的百姓,也用西方的生活情趣影响了这古老小镇。一时间,古镇周围,冒出许多西式餐厅、酒吧,这些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朋友也不禁竖起拇指,对中国老百姓高声说“顶好”。

就这样,外国朋友与当地军民融为一体,他们也把这片土地看成故土,把这里的百姓当成自己的兄弟姊妹。这些血气方刚的汉子,怎能忍受日寇战机对这片土地的不断袭扰?怎能接受昨天还一起喝酒聊天的中国兄弟瞬时倒卧在日寇的轰炸下?昨天还向自己打招呼的老人家,怎么骤然就死于日军的扫射?悲愤之极,他们架着战机,迎头而去,与日机在这长空之上,周旋盘桓。三四年间,他们以付出了约500架飞机的代价,击落日机2600架,海军舰44艘,击毙日军66700名以上,沉重打击了日寇嚣张气焰,极大地鼓舞了中国抗战军民。

为了中国的抗战,许多可爱的美国志愿兵,不惜此身,喋血长空,埋骨祥云,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在祥云县城南侧,就矗立着一块祥云百姓为美国志愿兵立的墓碑。这里的百姓,目睹一架美国战机在县城上空的激战中受创起火,满以为飞行员会弃机跳桑但是这位可敬的飞行员,怕伤及城中百姓,尽管自己已经陷入险境,仍然控制着飞机,飞离县城上空,飞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他放弃了最佳的逃命时机,当他跳出机舱时,为时已晚,降落伞来不及展开,人就已经着地,摔成重伤,不治而亡。祥云百姓,听闻此事,莫不感动流泪,于是在这里树碑纪念。

抗战胜利以后,美国朋友们回国了。但那些修筑机场的大石碾子,至今还在云南驿站的屋舍旁,任风吹雨打,巍然不动。这些历史痕迹提醒着后来人:不要小看了这个古镇,这里曾经也是国之屏障,值得你们留连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