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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

作者: 刘云2011/02/27散文随笔

好些个朋友,晚上七八点,有事约他,问,在干啥呢?多数便答:转圈圈。时间长了,晚上七点以后,我基本上不约了谁说事,知道大家都在走路,转圈圈,有正经事在做呀。

小城里前些年修建了上山的廊亭,一条龙也似,从县城三星小区的小广场上,上到后山去,盘曲着,蜿蜒着,像是一条龙了,装了灯光,黑里看去,是光的龙,渐渐成了县城一景。廊亭是台阶式的,因要上山么,台阶上又铺了木板,装了护栏,廊亭是加盖了陕南有特色的小青瓦的,廊柱漆成了腥红色,很有了古老的意味了。

有了这廊亭,小城人不再沿了山间公路走路了,改作上山。从东头上去,西头下来,两千来米,快的,一个小时,慢的,两个小时,正好出一身汗。早晚人多,早上是闲下来不上班的,晚间人也多,是下了班的。在早,我观察是女人多,老人多,渐渐,各色人等都有了。男人,女人,老人,小人,都是一身的汗下山。冬天,大家呼着白汽,脸子冻得绯红,边走,边搓手、搓脸。外头人到小城,看了,说,小地方好,悠闲!

我的朋友,有西安城里的,近些年喜欢进山来。找个借口,就来了。来了,要走山,第一天走了,晚间歇下,说,好,胃口有了,身上有了乏劲儿了。我们就喝酒,吃饭,凡来的,也怪了,小地方的饭菜,他们都吃得狼相。平日里我老是惭愧我这小城的饭食糙了些,待不成个客么,每每,外间人吃用一回,皆说好。多数时候我以为是客气的,渐渐,我知道是走路,走山,开了胃了,累了,甚样的吃食都是鲜活的了。

我的朋友,诗人第广龙,刚从庆阳调到西安时,是个黑大汉子,能煨烟,能灌酒,饭量也出奇,跟他一起去吃老孙家的羊肉泡,我们只要中碗的,他则要大碗,一程里忙手忙嘴地顾自掰蒜,添酱,吃出了荒原人饿痨相,狠狠的饭相哩!我们说,你慢些么,他说,我前半生就没吃饱过哩!忽然,有半年不见他了,一日,在西安约见了,远远的,近近的,半晌没认出他:人竟瘦得一把筋了,我大惊,说怎的了,病了?他笑道,好着哩,这一向在走路哩,人就消停下来了。广龙是石油工人出身,做过野外的,见个石坷垃都要寻摸着咬一口,到西安不到半年,却瘦成个背时的中学教师了。广龙每日在北郊走路,刮风下雨不卯,下个雪,也迎了走,下个小雨,走得蛮欢势,常常也生出些诗情来,广龙很多诗、文章,都写自己在西安走路。

小城刚建廊亭时,我图新鲜,走过一回,不到半截儿地,心口跳圆了。好不容易坚持下来,想自己以后是不能再走的了。我的书记问,咋样,走的?我说,好哇,走一回,灵魂脱一回,人成了神了。他便颇约了我几回去走廊亭,开始硬着头皮,相跟了走,人家书记么,不能扫了兴头了,再后,就临时扯个谎,说跟人约了事了,不陪了。走一圈廊亭,腿面子疼几天,关键还是出气不赢,很是狼狈。一路见了人,打招呼,心跳得话说不连串,全没了官派。有时也生气自己,好赖也蛮大一个身架子,上个山,就气喘得不行,真是老了么!又疑惑,早年,吃铁也能消化,一天走百十里地,也不见得就要死要活的。在早,做青年时,上山,不带歇气的;下山,扎开两手,像插了翅子,直飞下山来。越老越日塌,腰板儿不带劲儿的了!

每到黑里,小城人一大拨子,就从各自的门洞洞里出发了,去走路,走山。在一搭里走的,约摸都是相好的朋友了。路程上遇见另的人,只打招呼,不入群的。路走得匀净,气也出得匀净,边走边说些话。好些个事情,单位上的,家里的,旁人的,自家的,碍口的,顺嘴的,大约在走路时,就相互传递了,交流了。一程下来的好处是,今天走路了,把身子放下一回了,魂和灵呀,飘过一回了,黑里回家去,洗个热水澡,一身的畅快,甚事都是有得期待的了。明天再走路。渐渐地,走路,成了人的一种生活模式,一天不走,一天的事情没过完似的。老年人的腿脚就要僵了,腰板儿就要泥了;女人们么,一天不走,半月的美肤品都白用了。我那书记,有腰锥上的毛病,早先,在乡下生活,上树、挖火地、搭田坎,挑担子送粮,嗷嗷地叫唤,做了几年官,腰竟软了,于是就爱上了走路。走小城后头的山,走山上的廓亭,走累了,坐在亭子里,有时和同歇的、遇见的走路人,拉个话儿,话说大了,就多歇一会儿,话说小了,就少歇一会儿,又走。竟走得腰直了,硬了,蛮怂恿我也走,我直是坚持不下来,怕那一程的累,怕那一身的汗。

我正式走起路来,是在一个不眠之夜。上网不行,看书不行;睁着眼在床上想五千年的中国大事,不行;想眼下的国忧民忧,也不行;想今黑下喝了一肚子烂酒,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为个甚呢?一时气起,竟在那很深的夜里,一个人,走出机关去,沿了山边的公路,转一阵,转一圈,走一个正圆,走一个椭圆,走一个长方形,走一个菱形,竟走出了一股少见的舒坦了,回去,倒下便睡着了。是夜无梦。好多年了,入睡即有梦,梦得乱七八糟,不成条理,梦里自己不是自己,全是英雄好汉的事业。

小时候,我吃饭急,生怕锅里没了,我祖母就训道我:饭在锅里么,又没得贼娃子偷!我走路急,有人没人,直是一路小跑,我祖母又训道我:又没得狗撵,看你慌神的。有时跑着,就跌了一大跤了,把皮面磕破,血直流,祖母就骂道:你个娃儿,投胎哩呀!我说话急,一句赶将一句,接大人话,撵别人话,岔生人话,挡熟人话,顾自说着,不计效果,往往说了半天,并不明白。祖母笑道:你娃儿上辈子是个哑巴哩!如今想想,也是,早些年,大家都急,急着赶路,急着生财,急着当家做主人,急着过上好日子,越急,越是不自信:于是信身外的一切,信天,天上有性灵;信地,地上有脉相;信水,水里有龙蛟;信山,山里有仙踪。信迷信;信传言;信别人;信化妆品;信官人;信富人;信昨天发生的过的;信来日方长的;信老祖先的;信洋人的;大家急呀,急着赶,急着跑,急着赶日头,急着赶月亮。终于有一天,大家信起自己了,慢慢走着路,走一程,思量一程,好多的急,都在走路中明白了,原来,慢慢走走,也是好的。好些事,是不能急的,急了,就大事不好了。

走走路,把快的脚步放慢一些,走走,理一理,顺一顺,思量思量,大家都走一走,城里人为活健康,要走;乡下人,为活明白,要走;青年人为活期待,要走;男人为活腰板,要走;女人为活美丽,要走。我也要坚持走哩,慢些走着,为嘛哩?走着,就想一些该想的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