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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走了童年

作者: 夕禾2013/05/27散文随笔

很小很小,就喜欢看远处山顶的天边。老师说过,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大海,有天安门。我想天安门是不是会像西游记里面的南天门一样在渺漫的轻云彩雾间呢?四周葱绿的大山和头顶高远的蓝天就围成了我们生活的山村。从我家窗户就能看见我们村里的小学,那是一栋年久失修的破旧平房。就是这样的地方曾经孕育着我的天真的童年。学校的旁边有很大的草地还有一个大大的沼泽,听老人们说,那里曾经飞走了两只白天鹅,再也没有飞回来,我感到很失望,我总是希望有一天能看到那对美丽的白天鹅。

小龙虾是我的邻居。我们同年出生,刚上小学的时候他比我高半个头,这是一个准确的差距,因为我们俩的事总要比出一个高低来,比谁的脚大;比谁的鞋新,比谁家的公鸡打架厉害,最后的裁决总免不了一番决斗,单薄瘦小的我经常吃亏,我们都妒忌对方,又离不开对方。

一年级的时候我和小龙虾同桌。小龙虾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成绩很优秀,而我是不敢和他比成绩的。一年级期末考试的时候,别人都在专心地做题,我却在试卷上画小虫小鸟小人,画累了人也睡着了,六年级的小姨把我背回家。龙虾拿着成绩单在我面前像胜利的旗帜一样晃来晃去,无不骄傲地炫耀:“夕夕,我是第一名,我是第一名”!所以第二年我们的差距就那么地明显了,他读二年级,我被留级了。不过在这点上,我丝毫不觉得羡慕和自卑,分数和成绩对我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吸引力。

我们的童年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山青水绿的乐园,遍地野花芳草,奇木怪石,飞鸟走兽都是我们童年的一部分。我和龙虾一起爬山找香菇、攀登悬崖、爬到树上翻鸟窝抓鸟蛋捉小鸟;我们一起爬到山顶和对面山顶的孩子对山歌,茫茫山川到处是我们欢乐的回音;或者搬很大的石头往山下放,看石头翻滚跳跃奔腾,如同我们跳动的心。除了和龙虾一起玩,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找一条小水沟堵一个很大的水塘,或者捉两只蛐蛐装进玻璃瓶,看它们在里面打得不亦乐乎,或者和妹妹菱菱姗姗一起办过家家。

“夕夕,你当阿爸我当阿妈,这是我们的娃娃哦”。

菱菱一边喊一边摇着手里的布娃娃,姗姗在一边和她努力地争抢着。菱菱比姗姗大两岁,她们从来都不会叫我哥哥,而我更习惯妹妹叫我的名字,她们都喜欢毫无忌讳地朝我叫喊。

“夕夕,我们回家。”

“夕夕,等等我。”

“夕夕,我要告阿爸阿妈——”

我们三兄妹最喜欢唱歌,唱踏浪、唱小燕子穿花衣、唱两只老虎跑得快、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屋后的山上是满山的杜鹃,每年花开时节,我们兄妹就到山上去摘杜鹃花。我爬到树上挑最大最艳的摘了往地下扔,菱菱姗姗在树下兴高采烈,我全然忘了小脚夹在了树叉里动弹不得,菱菱急得哭了起来。

“夕夕,夕夕,你怎么啦,夕夕你别怕,你等等啊,我去给你叫阿妈”

我和龙虾还有妹妹菱菱姗姗就像被我们追逐的小鸟,没有忧愁没有方向。我们喜欢看清晨旭日东升,触摸路边青草上的雨露,听傍晚田里的蛙鸣,我们在宁静的星空下能安然入眠,不知道什么叫过去,不知道什么叫未来。那时候的秋天总是温暖的金黄,凉爽而丰满,落叶满天里伴随着我们的嬉笑喧闹。

我笨得四年级了还不会乘除法计算,阿爸为此特地给我请了家教,我天生就没数字细胞吧,我想,阿爸小的时候数学成绩很好吗?我只喜欢想一些不可理喻的问题。

“小龙虾,月亮和星星有多大?”

“你没看见吗?就那么大,能捧在手里的”, 龙虾说。

然后晚上就梦见自己在阿妈的怀里看远处的星星发出绿色的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最后星星飘落到我的手心。阿妈说,我们的夕夕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有幸运星照耀着呢,从那时候起,我就相信我有一颗幸运星。

“夕夕,你知道毛主席穿什么鞋吗”?龙虾很自豪仰着脑袋问。

“应该穿皮鞋吧”,我说。

因为我在家里看过我爸爸的黑色皮鞋,可能好久没穿过了,沾满灰尘,硬的像铁皮似的,我很纳闷,这么硬的鞋穿着好像不舒服呢。

“我们都穿布鞋,毛主席当然要穿很好的鞋,铁做的鞋”,龙虾说。

我羡慕龙虾这么会知道那么多呢,我想是吧,当主席当然要穿铁做的鞋,那可是中国最大的官呢。

课堂上,语文老师问我们长大以后想当什么。龙虾说他要当一名警察,我也想当一名警察,穿一身庄严标致的警服多风光啊,而且还可以抓好多坏人,也没有人敢欺负我。

其实那时也只有龙虾老欺负我,我总是被他打败,直到四年级我个子比他大时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永远打败了他。

时光,就是在这样美好的记忆里流走,就像我们的纸风车,就像我们追逐彩蝶,就像我们在青草地上奔跑,那样缤纷那样轻盈。我们的童年,春色满园。

我觉得自己开始长大了,十一二岁的孩子至少知道了什么是欢喜什么是忧愁,大人们说我懂事了,他们不知道家庭陷入了困境是我懂事起来的原因。阿爸已经躺在病床上几个月了,家里几乎倾家荡产,阿爸的病却不见好转,我不经意地看见阿爸一个人悄悄地流泪。

“夕夕,别怕,阿爸会好起来的,啊”, 阿爸总是这样安慰我。

我渐渐懂得,我们的快乐是需要阿爸阿妈来承担的。我每天深夜坐在门槛上等阿妈给阿爸买药回来,抬头看天上冰冷的星光闪烁,我想天上哪一颗是阿爸的幸运星呢?阿妈不是说过有幸运星照着就会有福气吗?我很担心看到流星,老人们说看到流星陨落是不详的凶兆,然后我马上低下头看黑乎乎的地面。

秋风送走了又一个炎热的夏天,秋雨绵绵不绝已经两个星期,我背着借来的书包和龙虾一起去上中学。龙虾六年级毕业的时候,其他同学都不能上学了。同学们要么是想出去打工,要么是被父母赶去打工,或者被家里辍学了帮家里劳动,只有龙虾一个人可以上中学,但他没伴,各自又小,怕被欺负,所以就复读六年级,和我同级了。

我感到无比轻松,阿爸的病瞬间烟消云散,拨开了笼罩我们一家已久的愁云,虽然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但阿爸还是想尽了一切办法让我上了中学。我和龙虾每天都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到学校,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其实龙虾大可不必像我一样吃苦的,只是他阿爸是个赌徒不务正业,整天在外面东游西逛看不见人影,晚上回家一身酒气,也不怎么管他上学的事情。我和龙虾每天结伴而行,露水打湿了裤腿,秋雨淋湿了上衣,在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学校的时候完全成了一个泥人。

“你们两个穷光蛋,我说你们父母怎么养了你们两头猪呢!每天都迟到”!班主任每次都火冒三丈一阵臭骂。

初二期末考试,清晨的漂盆大雨淋透了我身上的每一处身体,雨伞已经无法抵挡了。当我走进教室脱掉上衣挂在窗钩上时,衣服上流下的雨水顺着墙角,流向讲台,流到门外,到处蔓延,无边无际,似汪洋大海淹没了我的思绪,在繁杂的试题之外。我的双手几乎握不住那么一只小小的钢笔,然而握住了,却不停地发抖。

我们每天重复着一段弯弯曲曲的长长的山间小路,迎来无数次的最彻底的日出与日落。我和龙虾在学校里是最孤独的孩子,我们不好意思穿着满是污泥的布鞋在操场上打篮球,怕不小心弄脏了同学漂亮的运动鞋。没有人和我们一起聊天一起玩,我们从来不敢想象能有两块钱去买那一瓶小小的可口可乐或者那些小摊上的小吃。我和龙虾最喜欢躲在校园后面茂密严实的松树林下面,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松林里有很多松鼠,还有很多从人家飞来觅食的鸽子。在这里我们才会感到轻松和安全。龙虾找来一个大鹅卵石,练习投篮姿势和技巧。

“夕夕,你知道谁打篮球最厉害吗?”我摇头。

“这你都不知道啊,当然是飞人人乔丹嘛”。

龙虾一边“投篮”一边嘀咕着,我怎么就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啊,我想,他是中国人吗?我一直都羡慕龙虾怎么什么都比我知道得还要多呢。他跳累了,一屁股坐到我旁边,满脸的向往。

“夕夕,我想买一个篮球,还有一双运动鞋。”

突然有一天,龙虾告诉我,他不想上学了。

“夕夕,上学要花钱,可是我家没有钱,我想到很远的地方去打工,深圳、广东和福建,哪里都可以,那里可以挣很多的钱,有好多好看的好玩的东西,我还可以挣钱给阿爸阿妈修一栋大房子,还有冰箱和洗衣机”。

我有点难以相信地看着龙虾,我们十三四岁的孩子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吗?我们怎么去生活?而龙虾一脸的坚定。从此,我脑海里再也看不清他的心事和梦想,曾经彼此熟悉的伙伴,已经慢慢地酝酿着各自的方向各自的旅途。我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改变了龙虾,改变了我们,也许那时候我们还不懂得什么叫环境,什么叫生活,什么叫现实,什么叫命运。我紧紧地抓住一种东西,害怕它被击溃,害怕它被侵蚀。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上学,虽然我还不清楚上学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大学对我来说太遥远,那是长大后的事情,但是眼前除了上学我找不到一条更好的更光明的出路,我是一个干净而空白的孩子。

初三的时候龙虾再也不和我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了,不再会一起谈天侃地,不再打架斗气。龙虾开始逃课、打架,他阿爸阿妈并不关心这些,还是不改以前的对他拳打脚踢棍棒相加。我经常看到龙虾被他阿爸阿妈提着棍棒追得围着房屋打转转,我是从心底很同情他的,可我还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我又能为他做得了什么呢。我阿爸阿妈不会轻易打骂我,他们总是在亲戚面前夸我说我们的夕夕是个好孩子很听话,当时的我是无比光荣和骄傲。那时我不知道,孩子都是很容易满足的,而我们幼小的心又是容易破碎的,一个小小的误解,一点小小的打击,一句无心的责备,一句善意的谎言,都足以在我们心里膨胀,无限泛滥,覆盖我们的希望和梦想,我们的自尊是那样强大,又是那样脆弱。

阳光依然,只是喧哗的教室,少了一个人的存在,除了我,谁都不会在意,谁都不会提起,或者说没有谁会关注,没有谁会关怀,角落里那张沾满灰尘的沉默孤单的书桌。龙虾走了,去了福建,我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只记得上个星期一开班会的时候,龙虾因为旷课47节次被班主任捏小鸡一样拽出了教室,那是我唯一一次为龙虾掉眼泪,不仅是为龙虾,也为我童年的另一半。我第一次为同伴感到无比悲伤,然而我们越来越陌生了,我们都渐渐淡出对方的世界。

后来回家听阿爸说,小龙虾离家出走的前一个星期天,也就是开班会的前一天,他回家要二十块钱的生活费,结果没要到钱却被他阿爸痛打得钻到了床下面。我猛地扒一大口饭来堵住了喉咙,不敢抬头。那一年,我读高一,刚满十六岁,我的十六岁开始,我开始莫名其妙地恨龙虾的阿爸阿妈。

我从高一坚持到高三,从高三复读班到大学毕业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龙虾,他没有回过家,他家人说他已经离开了福建,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天上的白云不知飘过了我们山村的蓝天多少次,那条从山村通往中学的山间小路,我依然走过了不知多少回,青山不改,人非昔日。透过天边晚霞,我仿佛看见两个一起嬉戏玩耍的少年,他们正互相呼喊着彼此的名字。

“夕夕……”

“龙虾……”

一对漂亮的白天鹅飞过绯红如血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