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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

作者: 梅如是2011/02/17优美散文

外 婆

外婆在世上的最后几年,我正旅居在广州的一个偏僻小镇,远离了城市抑或尘世的喧嚣,我对世上的许多人情世故都淡漠了,对亲人的牵挂只剩下父亲的病情和母亲的来信。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外婆已经去世一些日子了,怕我伤心,一直没有告诉我。那时父亲的病情正在加重,我听到外婆的噩耗,心里却无动于衷,依然只是记挂父亲。过了很久,我才在遥远的异乡恍然惊觉,母亲在那一年相继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亲人:我的外婆和我的父亲。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骨子里流的血是冷的。当我听到外婆过世的消息时,毫不觉得突然,更不觉得难过,但这感觉不敢告诉母亲,总算良心还没有冷透。直到几个月后,我休假回家,不知是否天意,父亲在我回家的第三天平静而仓促的离世了。虽然知道父亲的病无药可治,但潜意识中全家人都以为应该还有一段日子。突如其来的变故又麻木了我的神经,以至在父亲的葬礼上我终是没有掉下一滴泪。邻居们都说我福气好,父亲走的时候我刚好回家了。

这般的纷纭,我又忘记了询问外婆过世的情况。只记得母亲跟我说过,外婆临死前谁都不念,独独念叨我,不知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原来我也是外婆的心病,但冷血的我当时却没有丝毫触动,全然没有理会母亲的絮絮叨叨。我就这样没心没肺的忽略了外婆临终时的关怀与慈爱。

据母亲讲,外婆很年轻就守寡,独自把活下来的三个孩子养大。外公生前给国民党做事,国军撤退时外公原本要去台湾,临走得了痨病留下来,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年轻时的外婆精明过人,外公去世后她烧掉了外公的所有物件,片纸也不留下。这一举动使这一家孤儿寡母在文革期间安然无羔,外婆也因为成分好,能干,当上了公社干部。母亲是家中的老大,从小就承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后来考上师范学校,进城工作,认识了我父亲,把家安在了城里。据说舅舅功课也好,那个年代上大学除了分数还得经过公社推荐,公社替外婆着想,硬是不让舅舅上大学,把他留在了乡下照顾外婆,这样外婆家只有我母亲成了城里人。

我童年的时候,舅舅还没成亲,正是好玩的时候,去乡下看外婆是挺期盼又乐意的事。乡下的一切都是清新美好的,我特别喜欢外婆腌的大头菜,很得意城里人吃不到这样的美味。房子后面的高山也充满着蓬勃的生机,我又喜欢跟外婆到后山去放牛,采摘沿途的山花和野果。大概自小习惯了乡下外婆的勤劳和能干,换个环境就觉着不适应。

后来舅舅娶亲,舅妈进门,表弟出生,外婆也渐渐老了。不记得哪一年开始,母亲变得不愿回乡下,我也不盼望去乡下看外婆了,顶多过年的时候去一次,去了还是当天就要返城。倒是外婆进城看我们的时候越来越多,由多年来的只在我们家住一晚的习惯,慢慢变成住上一个星期,甚至更长,有时一个月要来住上两三次。日子久了,每次来都跟母亲诉说舅妈的不是,说舅妈虐待她。母亲只好说不行就来跟我们住吧,外婆又不肯,说农村才是她的家,地里活多等等,心里矛盾得很。这个时期我已经上高中了,正是叛逆的时候,很多事情都看着不顺。听外婆同样的话题多了,心里终于不耐烦,尤其不满意外婆在我们家总把自己当客人,这么多年了,每个月不间断地来看我们,却依然吃饭要人请,菜要给她夹,洗脸要人给她端水,改不了客气的姿态。我对外婆渐渐生出莫名的厌烦,每次她来,只感到心中隐隐的不愉快,我的浮燥不安的青春期啊!

又过了几年,外婆说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见,我的父亲叫她去医院做白内障手术,对她说,不用担心钱,我们都准备好了,外婆却不肯。这般的扭捏终于冷了全家人对她的热心,再后来,外婆大半年不来我们家,母亲去乡下看她才得知她的双眼已经瞎了,也走不动了。这年我已离开家乡,对外婆已是全然不关心,我以为我最后见到外婆的几年已经表现出对她的不喜欢,她也一定不再喜欢我,一定觉得我不孝,自然一定不会牵挂我的了。

近年我不时会回顾一些往事,或许我也开始老了。忽然想起父亲去世那年母亲讲的外婆临终唯独念我的话,事隔多年,我才终于为之心酸。外婆活到81岁,故于乙酉年正月十八,也算长寿,但她心上的遗憾难道仅仅因为我不能明了她的心意吗?

大娘

大娘是父亲的大姐,普通话叫大姑妈。父亲共有六姐妹三兄弟。大娘在九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父亲排行第五,但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所以大娘叫父亲二弟。

大娘小时候是富家小姐,受过良好教育,出嫁也早,以至大表哥的年纪比父亲的弟弟(就是我幺爸)还大。大娘和父亲的爸爸,就是我爷爷,解放前当过国民党书记,解放后因为抗税的罪名被发配到新疆劳改,我的奶奶文革期间也被定为地主婆,在当地农场接受劳教。按照旧中国的传统,嫁出去的女便是外人了,但大娘做不到,因为娘家的长子,就是大娘的大弟、我父亲的大哥、我的大伯也被划为右派关进了牛棚。这样嫁出去的大娘就成了娘家的顶梁柱,既当大姐又当妈。到我父亲时,已是大娘和他上面的姐姐在供他读书了,所以父亲和大娘之间何止姐弟情深,所谓长兄如父,在父亲的兄弟姐妹心中,都视大姐如母。

我的父辈们兄弟姐妹之间彼此关爱,感情很好,我却自小寡情。大娘至今健在,今年多少岁,姐姐说了几次我都记不住,索性不问了。我最后一次见大娘是父亲去世那年,她来奔丧,听说送走父亲回去没多久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又听说近年大娘的脑子越发糊涂,家里好多人都不认识了,唯独我姐姐回老家去看她,她却一眼便认得。我觉得自己寡情,还因为我回家一年多了,至今没有回父亲的老家去看过患上老年痴呆的大娘,那曾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家啊,家里有如同父亲亲娘一般的大娘,我甚至不去设想她是否还认得我。

记得小时放寒暑假,母亲把姐姐带到外婆家,父亲则把我带到大娘家,大娘是教师,每年有两个假期。我小时候玩皮,大概是跟大娘的小儿子,就是我的小表哥一起长大有关。以大娘的精明能干,却是从未说过我一句重话,大娘严厉,只对我的表哥表姐们上纲上线。每年放假我都尾巴一样跟着小表哥郊外、大街上的到处乱跑,走很远路去农场看奶奶,一路上故意踩农田,还到河里捉鱼虾,打井水,疯玩。我那时年纪小,身体弱,玩一次井水就会生一次病,小表哥就会挨大娘一次打。

那时候大娘整天没有歇着的时候,她的手很巧,做得一手好菜,还会做鞋垫和布鞋。姐姐和我出生开始她就一直没有间断过地给我们织毛衣,做布鞋。据母亲说,因为大伯是右派,耽误了婚姻,所以姐姐和我就成了家族中的第一、二个亲孙女,是全家人的宝贝。我穿大娘的手工布鞋穿了多少年如今已不记得,此时想起很觉愧疚。

那年我小学还没毕业吧,大娘照例把她做的手工布鞋送来给我,我逐渐成长的虚荣心面对大娘的关怀开始变得不知所措了。我不敢告诉大娘,我的同学们都穿皮鞋了,穿布鞋很土气。慢慢地我开始把大娘的新布鞋收起来不穿,然后没穿过的新布鞋一年年的增多,终于大娘发现我不穿她做的布鞋了,心里有一些失落。大娘不再给我做布鞋是多久的事,流水年长,岁月难再,回首间仿佛隔着一片苍茫,到底我也记不真了。

春节给父亲扫墓,回来的路上,姐姐说,大娘今天这病,可能父亲的去世对她打击最大。这话突然引起我难言的伤感,脑中暗暗思量,大娘于父亲、于我们难道仅仅是大姐和姑妈么?童年、往昔,一幕幕的,有似父亲墓碑上的照片,模糊却又栩栩如生。我这一颗浮躁的心啊,几时才想得起毕恭毕敬地孝敬大娘一回呢?我多么盼望这支荒废的笔能填补许多同样荒废了的亲情。

堂弟

堂弟是大伯的儿子,足足小我十二岁,论排行却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长孙。大伯年轻时被错划右派,进过牛棚,直到五十岁才娶了我大娘。大伯去世那年,堂弟小学尚未毕业。大伯去世后,父亲自觉接过大伯的担子,抚养堂弟是他心中义不容辞的责任。

堂弟自小功课就差,不肯好好读书,我总以为是大伯晚年得子,先天不足的缘故。每当我回顾往事,忆到学生时代的淘气,总会想起父亲和堂弟。为什么我功课不好,父亲的脸色就是阴沉沉、黑黝黝的,堂弟功课不好,他却一味包容。

大伯生前不看好堂弟的学业,愁他考不上初中,早早便把堂弟从老家带来我家,托父亲帮他联系我们居住这座城市的技工学校。后来堂弟出人意料的刚好上了这所技校的分数线,亲戚们说,是大伯在地下保佑他。

幼年的堂弟我还是喜欢的,我至今保留着和堂弟的一张合影,那年我十七岁,堂弟五岁。但是我没有想到后来我和堂弟、和大娘之间关系变得有些微妙,比外人更似外人,这大概和我的浮躁有关。那时年轻,对待堂弟的心态似乎有些刻薄,但我实在又是一个胸无城府的极其单纯、简单的大孩子,脸上藏不住事,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堂弟读技校是父亲给的学费和生活费,那时候我家经济并不宽裕。堂弟哪一年读的技校、读了几年我记不住,也记不起那年我是不是已经工作了,唯记得即便工作了,初出校门的学生拿的微薄的工资还不够自己花,父亲却逼着每个月上交伙食费给他,尤其郁闷的是,我从此再也得不到父亲一分钱零花钱。堂弟住校,星期天来我家吃饭,每次来父亲都给他钱,这是我读书的时候也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年轻的我看问题多么简单啊,我以为堂弟来我家的目的就是拿钱,因为这时候他已经和堂姐们找不到话说了,他的眼里只有他的二爸,就是我的父亲,有时我甚至觉得他对我的母亲,他的二娘也叫得有些勉强。

我骨子里喜欢美好的事物,人也喜欢俊俏的,堂弟偏偏高高胖胖又有些笨笨的样子,成绩又不好,尤其让我介意的是后来感觉他来我们家似乎不当家里还有三个女人存在的样子。心里不爽,脸色渐渐不好看起来。父亲全然不理会我的感受,一如继往的供养着堂弟,我的大娘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父亲的无私奉献,只在春节的时候带些水果特产来聊表谢意。后来,堂弟14岁左右技校毕业,居然顺利的进了一家名企,这又是我没有想到的,大概大伯真的一直在保佑着他。但是我更没有想到的是父亲依然如故地继续给他钱花。我的心就快冒出火来了,我学会了刻薄地猜想,大娘不改嫁一定是怕改了嫁父亲不帮她养儿子。我的心思瞒不过母亲,母亲安慰我说,可能因为堂弟是家里的长孙吧,独生男孩,父亲自然要用心爱护的。原来父亲重男亲女!我“醒悟”而且伤心,后来才知,当年我对父亲对堂弟的过分关爱并不是真的释然。父亲乙酉年七月初七去世,除了和母亲共有的一套房改房,没有给我和姐姐留下任何物质遗产。

再后来,我离开家乡,一走就是近十年。这些年我完全断了和堂弟母子的联系,一些零星的消息都是从姐姐那里听来。姐姐说堂弟现在完全懂事了,工作也稳定,20多岁就自己买了房子,把大娘接去跟他一起住。父亲去世后的每年清明,堂弟都会来给父亲扫墓,对母亲、姐姐也很敬重,还特别迁就我姐的女儿。倒是我,再见堂弟,心里却生出另一种莫名的不安,我的剪不断、越理越乱的亲情和浮躁焦虑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