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记
人生下来就得穿衣,这是不消说的事。只是不知人类诞生之初无衣穿咋办?想来是找树叶蔓草盖在身上,或者烤火驱寒;之后学会打猎,剥兽皮制衣,这样才渐渐地越走越远,走向远方,布满全球。
我觉得我自己,也是随着所穿衣服的质地或品位的不断提高,在这个世界上越走越远的,反过来说也一样。
我穿过一件百衲衣,那是出生后不久的事。不完全是因为贫穷,而是为祝福我长命百岁。因为在我之前有两个哥哥接连夭折,母亲依照民间通常做法,向一百个人家要来一百块布,乡亲们希望我好好地活着,他们拿出家中所能找到的最好衣料,大多是绸缎,剪下一小块儿给我妈妈,妈妈把这些布块缝缀在一起做成一件披风,让我穿上抵挡风寒。这件色彩斑斓的披风呈块状方格,柔软丝滑,样子还真像袈裟,披在我身上,让小小的我显得格外精神。也许得益于这件披风庇护吧,我一直健康地长大至今。
但百衲衣到底不是神话里的"百宝衣",它不会变戏法似的变出啥宝贝来改变或改善我的生活。于是,我们家跟乡亲们一样,还在贫穷中煎熬着。
20世纪70年代,买布还需凭布票,我家难得能买几尺新布做衣裳。我觉得冷,向妈妈吐露想要一件毛衣的愿望,妈妈没办法,只好把她的一件旧毛衣给了我,好在毛衣款式不分男女,又是穿在里面,不像有的同学穿的是妈妈的大襟棉袄,解开外衣,就引起同学的哄堂大笑。
妈妈的毛衣我穿了一两个月,破得更厉害了,许多地方线已松,还有了好几个破洞。有一次,我跑步赶到办公室向老师报告,跑热后我把外衣脱下,露出身上破网似的毛衣,老师们不约而同地都笑了。倒是我这个小学生不懂得"爱好",并未因此感觉害羞或自卑。
改革开放以后,乡亲们的日子一年年好起来了,也可以根据季节更换衣服了,根据需要裁剪新衣了。
后来我上了高中,离开本乡本土到外地求学,父亲要给我买衣服,我说买件大棉袄,接近大衣的那种。
他真给我买了,穿起来确实像短大衣。他还扯了几尺蓝布,给棉袄做了外套,棉袄大,外套略小了些,但可以勉强套上去,只是不好看。我一直穿到高中毕业。记得冬季每日晨操,行动起来有些不方便,我在上操前都脱下来,放在郑老师的宿舍里,他从未表示过不悦或厌烦。20年后,郑老师来京读博,我当时已经工作,师生常常相聚,品茗或小酌中,谈到过去的很多往事,我一次也未提起这件事。其实,也应该当面表达一下感谢。
上大学后,为了买书,只能节衣缩食,那几年我穿得又旧又土气。对未来前途的忧虑困扰着我,我更操心的是读书与写作。有一条从同学那儿买来的漂亮"军裤",我一直穿到毕业好几年还舍不得扔,打上补丁继续穿,穿着它,大约感觉还没有离开大学校园吧!
父亲在我高考前夕曾许诺,我若能顺利考上大学,他将给我做件呢子服。父亲说话算数,在我大三那年兑现了诺言,给我做了一件藏青呢子中山装,在我们村似乎是第一件,我毫不犹豫地就穿上了。
后来,父亲自己也做了一件呢子中山装,可惜几年后,他就病逝了。记得他在医院临终时穿的就是那件呢子服,这是他一辈子穿过的唯一一件贵重服装。
我来北京上大学后,基本上还是穿中山装,我的同学们几乎都穿西服或夹克后,我思量自己是否也要"赶时髦"买件西服,我总认为自己是典型的中国人做派,穿西服可能会"不伦不类".校园内,穿中山装的越来越少了,我下决心积攒一点钱买了件西服,见到的人都说好,自己也感觉合身,从此买起了西服,中山装再也不穿了。确实,人有时候以为自己观念难以改变,其实不然。
走上工作岗位后,我买的衣服档次也渐渐提高,主要为出席一些"有层次"的场合。这也有个过程。起初我也不把衣服好坏当回事儿,后来同事告诉我,穿体面一点儿见客,是出于对客人的尊重。我从此开始注意看场合穿衣了。
回想起来,这几十年下来,穿过的林林总总的衣服中,我最有感情的还是那件百衲衣。它代表着一百户人家对于我的好意,我一直期望自己不要辜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