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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耄耋老太

作者: 孟大鸣2024/03/18情感短文

我家老太太患青光眼,做了一个小手术,在医院住了七天。回家后,我的弟妹们都做她的工作,远离电脑,少上网。对儿女们的劝说,她只是用弱小的声音回应,微微点点头。老太太今年八十加八,又住院手术,或许她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又或许因为她住院让儿女们奔波劳累心有愧疚。平时,老太太最怕麻烦我们,小病小痛和她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不在儿女们面前张口,因此,我断定,老太太像乖孩子犯了错似地小声回应,是后一种情况,羞愧的心理无法使她理直气壮大声说出自己的观点,尽管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老太太说,病房里三个人都是青光眼,她们都比我小,而且都不会电脑。老太太说这话时,嘴角轻微上扬,俨然有些骄傲。

弟妹们把电脑当青光眼的祸首,老太太声音虽然不高,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她为电脑洗脱罪责的决心坚定不移。如果电脑作为祸首的罪名成立,那老太太与世界的联系就断了,老天赐给她的美好时光也无处消磨。作为儿子,我自认为还算孝顺,但得承认某些时候给老太太带来的快乐真还不如一台电脑。我每周只蜻蜓点水般去她那里一下,而老太太和电脑就像鱼依恋着水,即算在睡梦中,卧室里的电脑也在一旁默默地陪伴着她。

弟妹们常把老太太获得的网络麻将赛冠军奖品晒在微信群里。其实老太太获得冠军并不是什么新闻,如果她连续三五天无缘夺冠,那反倒是新闻,一条让我无比紧张的新闻,不得不警觉是不是感冒那一类不速之客来打扰老太太了。

我家有一个充电宝,白色的外壳上面是绿色的繁体“发”字,这是老太太在某次网络麻将大赛中夺冠的战利品。看着老太太这件战利品我时常会想,那些在网络上和她比赛的人会知道其对手竟是一个耄耋老太吗?没事时我也会站在老太太背后看她在电脑上打几盘麻将,老太太全神贯注,操作鼠标的手就像古装戏里持剑的侠客,房间里满是“吃、碰、杠……和了”的游戏声音。若是对方速度慢,老太太不时就会催一下:“快点吧,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弟妹们还有老太太的孙辈们都分享过她夺冠的战利品,如电吹风、台灯、刮胡刀、几十元到一百元的手机充值卡,还有五公斤装的大米和面粉。老太太住在一楼,快递员每星期都要给老太太送战利品,相互熟悉得把电话费都省了,像邻居串门一样,直接送到客厅。

老太太的快乐不在于夺得那个冠军,而是将战利品分享给儿孙们。她的儿女们有的退休有的接近退休,她虽老矣,但还是一个有用的人,或许这就是她的快乐之源。当把战利品分享给她的后人时,宛如时间倒流,她又回到充满生命活力的青年时代,我们这些后人还是嗷嗷待哺的未成年人,正排排坐着等她来分果果。待分完战利品,老太太的笑容里全是幸福和快乐,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笑容里还浮着一层淡淡的羞云,当年我们兄妹在学校得了奖,或者她的同事、邻居称赞我们时,她的笑脸上就浮着这样的羞云。

我每次去老太太那,在门外就闻到厨房里飘出的肉香。此时,我会站在门外恍惚,不知是来看老太太还是被肉香勾引而来?老太太炖的肉汤,是我饮食记忆里的最高标准。

这道汤的肉材近乎苛刻。我讲苛刻首先是位置独特,必须是猪软排和硬排夹角上的那一长条肉,老太太称它为肋骨肉;最要紧的就是,猪肉产地必须是湖南宁乡。我常在岳阳超市食肉柜台看到有宁乡花猪肉卖,价格超过本地猪肉的两三倍。宁乡花猪肉的特点是油腻细嫩,老太太吃的猪肉都是从宁乡通过长途车捎过来的,频繁的送货接货,宁乡到岳阳的长途车司机都和我们有了默契。

炖汤的工艺,有如烧制瓷器,有了好材料,还要精细制作打磨,最后是适当的火候。老太太炖汤先用少许食盐将肉腌制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放进砂锅,大火烧开,转小火,炖一个小时后,加适量的野蘑菇,待肉质微烂,再加入新鲜莲子。老太太的冰箱里常年备有野蘑菇和新鲜莲子。汤质混沌,呈淡紫色,味道鲜香,口感饱满清纯,若不是担心助长“三高”,我每次都恨不得一个人把一锅汤全部消灭。

七十五岁前,老太太几乎是在我们几个弟妹家“打游击”,这家住一年半载,那家住十几二十个月,住谁家住多久,一般由孙子孙女的年龄而定。后来,孙辈们长大了,不需要照看了,老太太就坚决要求独自居住。

我常把老太太独住的风险放到极致。我虽在主观上努力淡化这种心理风险,事实上反而出现用油去灭火的效果。老太太的意愿无法拂逆,我只能把担心和愧疚藏在心中。每次离开老太太那里,决不能让地板上有一丝水迹,怕她因地滑摔跤。我自信算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只是在老太太这里常用错地方。一到晚上,脑子里就出现老太太摔倒在厕所或客厅的画面。于是,我的手机任何时候都不敢关机一分钟,晚上睡觉也要放在枕头旁,仿佛时刻都在等待救援电话。有人说手机晚上不能放在卧室,辐射伤身体,但对我来说,这辐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如果误了老太太的来电,下半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安静是相对的。其实老太太还是好热闹,一个星期,总有几天她那里像闹市,说话声、笑声;不管有没有人看,电视机都是开着的,遇上广告,声音就会升几倍,盖过房间里的所有声响。只要后人回到她身边,不管如何闹腾她都高兴。估计儿孙们会来时,她早晨就把一锅汤炖好,菜谱安排好,后续工作就放手由儿孙们操作,然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笑笑点点头。若遇到孙辈们玩手机,她会端个凳子凑过去看,看累了就上电脑打一阵麻将。老太太从不过问后人们的事情,我们说她就听,也不发表意见,但只要谈论时事,她却成为积极的参与者,一二三四五,甚至美国会不会轰炸叙利亚,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感到时间如金子一样不够用,每个星期只有三五个小时分给老太太。我还有一个毛病,只要坐在书桌旁,仿佛就把窗外的事都弄丢了。早晨起床计划给老太太打电话问安,常常因为离不开书桌让我失去了执行力。我内心里希望自己给老太太多做一点什么,但又总感觉做不到点子上,似乎没有我们这些后人的照顾,老太太也能自得其乐,由此,我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智慧和能力给她带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