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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潭记忆

作者: 万太军2012/08/01生活随笔

小时候,村里有个大而深的水潭,约莫五六十米长,二十来米宽。说是塘或池吧,感觉有点太深;称其为湖呢,又略微显小。村里人只好叫它潭了。但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深,反正都说深不可测。再说那时候,谁家有死了的牲口,夭折了的婴儿,都扔进潭里。有一回,爷爷在潭边林子里放羊,一只怀着羔子的母羊失足跌入潭里,爷爷为此生了好几天的闷气,最后还拿纸钱烧在潭边,说是祈求水神庇佑。所以,几乎没人敢进入水里,村里人视它为不祥之地,一直避而远之,心存畏惧。经常看到谁家孩子哭闹得实在哄不高兴了,母亲就随口冒出一句:“再哭把你丢进碾沟渠潭里喂鱼去”,孩子的哭闹马上就会止住。

水潭在村东头一条小山沟口,这条沟村里人叫碾沟渠,两边山上长满葱郁的青杠林,从未有人去砍过,生长茂密,遮天蔽日。水潭前面是一处开阔庄稼地,据说是人造小平原。听老人们说,那个水潭其实就是村后的山沟里一条小溪汇聚成的。农业学大寨那阵子,遵照毛主席“人定胜天”的改造自然论,为了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创造奇迹,村里人硬是用双手和铁肩连推带炸把原来挡在山沟口的一座小山丘整平,建成了今天看到的这片开阔庄稼地,村里人都习惯叫它平原。于是,山沟里的溪水以平原为堰,聚起来形成了一个深水潭,其实也就是堰塞湖。村里人都叫它碾沟渠水潭。

潭水越聚越深,最后在平原凹陷处冲开一个口子一直流到河坝里,把平原从中间一分为二。那个时候水潭长达百米,站在对面山上都能看到,绿汪汪的一大片。

水中无鱼,就是死水一潭;有了生灵,潭水才会呈现无限生机。

当时的公社书记和生产队队长为了充分利用这一资源,请来水产技术员看过后调来一批鱼苗投放其中。起初还有人投饵,后来就没人管了,任其自生自灭。因为水太深,里面的鱼也没人捕捞,都说里面养的是长寿鱼。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鲜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村子里的人见潭水太深,都不敢去捞鱼。老人们说,水深了就有了神灵,那万万动不得,冲怒了神灵要遭灾的。

我五六岁的样子,夏天下大雨,山洪暴涨,潭里的鱼被大水冲出来,沿平原中间的水道顺流而下,蹦得老高。这场景恰被披着雨衣查看洪水的村民看到了,忙吆喝大伙去捡鱼。只要是去的人都满载而归,每一条足足有四五斤,大一点的估计都在七八斤左右。端在盆子里的鱼仍在往起跳,小孩子们就使了劲往里摁,有的还是摁不住蹦出去了。醇朴老实的村民不争不抢,那样的心平气和,也不贪心,捡几条就够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捡到就是福祉,就感受到了上天的恩惠,全不在乎谁多谁少。再说了,鱼也是一条生命,抓不到的就不要强求,让它们顺水逃生去吧。当时,伯父就端回来三条并不算大的鱼,全家七八口人改善了一顿,至今还能想起那时的鲜鱼汤滋味。当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头大大的,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被称为“四大家鱼”中的草鱼和鲢鱼。

我一直在想,没人投饵,那些鱼儿都吃什么呢?还能长那么大?后来,常常在夏秋季节,我看到在平原劳作的人们,每到中午或傍晚时分,都将田里扯出来的杂草还有间出来的庄稼幼苗撒到水面上,这一刻水面上可热闹了,大大小小的鱼儿争相抢食的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动静挺大。大鱼嘴劲儿大,咬住一绺青草狠劲往水里拉;小点儿的就只能在边上游弋打转,或等大鱼争抢过了才有机会食用那些小草。一时间,能听到鱼儿抢食时拍打水面的声音,水花溅起老高,近乎沸腾的样子。有的鱼儿像要跃龙门似的,一蹦几尺高。水面上一波又一波涟漪缓缓荡漾开去……这样的场景一直要持续到午后。到了冬季,那个时候的冬天感觉很冷很冷,三九四九天气,河水完全冻结了,冰层很厚,脚踩不破。鱼池里的水也结成厚厚的冰,大石头都砸不破的结实,有牧羊的孩子从上面走过来走过去。望着冰冷的冰面,心下曾想那些冰下的鱼儿怎样熬过漫长的冬季。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得可笑。这便是大自然的神奇之处,世间万物生,自有它的生存之道!

鱼潭也是村里人天然的洗浴场所,也是女人们信息传播最快最密集的地方。村子虽然依山傍水,但洗衣要到山下的河坝里,太远,所以都宁愿到鱼潭边来洗衣。潭边有很多平板石头,那是男人们从河坝里背来专供女人搓衣的。夏天中午的时候最热闹。女人们都喜欢这时候端一盆衣物来池边洗,有的索性将衣物抱在怀里就来了,到了池边,脏衣服往水里一泡,拣块小石头压住,便开始把先要洗的衣物铺在石板上抹上胰子(肥皂),起身望一眼周围的人和水面,抡起棒槌一下一下地槌打着粗布衣裳……又来一个,两个,一会儿工夫,所有的洗衣石板都被占满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每一个初来的都要和早来的打声招呼,无非是大家来得早或者洗衣勤快之类的恭维话,算是入群。然后依然是按一样的程式洗起来。搓衣声,槌衣声,抖衣声,涮衣声,加上她们的嬉笑声,打破了平日里潭边的宁静。凭水临风的女子,气息若兰,并伴有乳汁的浓香,轻轻撩起一掬掬柔波,野花掩映着她们的脸庞,在蜻蜓和蝴蝶的包围下,流水把她们珍存多年的刺绣打开。山村的女子,她们的青春就在这布帛上耕耘如一架新犁。

村里人说话处事是极其讲究老幼和辈分的。尤其在女人堆里,人多嘴杂,如若有谁不分场合说差了话,那是有悖伦理的,众人背地里会戳脊梁骨。若是潭边有辈分稍高一些或者年长的,年轻女人们说话就不敢放肆,只说一些锅碗瓢盆茶饭生活,缝补浆洗,要不就是喂养孩子之类的陈谷子烂麻的家务事儿。要是没老年人在场或者等老年人走了,只剩下一群年轻女人之时,那才是潭边最热闹的。一群女人之中总有一个领头说道的,话匣子一旦打开,那是一时半会很难止住的。谁家今年的麦子收了五六千斤,谁家的老汉难伺候,谁家的儿女有出息,谁家要娶新媳妇,谁家要过酒席了,谁家又生了儿子,谁家买了压面机缝纫机自行车,谁家两口子又闹别扭了,谁家又出啥事儿了……如此家长里短,一个接一个的话题。她们有时候也说到自己的男人,无非是说男人多么懒,如何老实巴交缺心眼,不会挣钱养家户口……说着说着就和她们其中一个的男人比上了,谁家的男人怎么攒劲,如何疼婆娘……然后都附和着赞美一通,弦外之意是夸别人的男人好。可话是这么说,其实她们大多口是心非,只是说说而已。纵有吐真言的,那也是认命的主。说到高兴处,大伙一阵爽朗的哄笑,此起彼伏,那笑声肆无忌惮,毫不掩饰,能传到山沟很远的地方,惊飞林中的叼鱼鸟。只有平素关系极为密切的两个女人时才悄悄提及闺蜜中的那些事,最多不超过仨,因为那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新来的媳妇说话总是羞答答、慢彻彻的,满脸堆笑,除了该管谁叫啥就叫啥外,从不主动搭讪,有问才答。并非说新来的女子话短,而是刚入群,还摸不着其他女人的脾性,不敢冒然插话,以听为主,日子长了自然会适应。女人好像觉得这样洗衣不但不累,而且还洗得干净又快,所以她们乐此不疲,一有空都喜欢到这里来,哪怕只有一件衣服或者一双鞋袜要洗。鱼潭边成了她们了解村里信息的集散地,一传十十传百,速度特快,而且她们记性还特好,入耳不忘。聪慧的女人话里句句显露着机敏和圆滑,听起来话多,其实都是无关痛痒的话,要么就是不着边际的浑话,博取一场欢笑而已。这样的女人城府较深,极难对付,处事滴水不漏,是内当家的主。当然也有因闲话挑起是非引发闹剧的,说着说着有哪一句不对路,立马撂下手中的衣物,猛地站起身,脸一黑就接上话茬,指桑骂槐般地较起劲来,哪个都不甘示弱。边上的女人就得两边都劝,劝住了却又都不说话,只顾干自己的活。灵醒的女人这时候会突然指着潭水中央说你看那么大条鱼游过去了,想岔开话题缓和一下郁闷的气氛,但终究是白搭,最后还是不欢而散;要是实在劝不住,就一个个一溜烟似的一走了之,只剩两个泼妇在潭边对骂,远也好,近也好,都只站在原地,不跳也不扭打,都生怕栽进潭里,直到各自的男人来拽回家。

鱼潭边上有一水泉,泉水清澈,甘甜爽口,全村人都在这挑水吃。经常有女人来泉里挑水,往桶里舀满水,女人也会坐在水担上,加入洗衣女人们的“龙门阵”里,一摆就是一个时辰,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活计。正应了那句民谚:雌(念zì)牛尿多,女人话多。

小孩子家一般是不能单独到那里去的,即便是非要去或者路过,那得跟着大人,而且只能在离潭边远一些的地方。

男人们也常来潭边洗澡。尤其是入夏的午后,骄阳似火,在附近田里干活的男人,暑气难忍,都纷纷坐在潭边洗去疲惫和汗垢,图一身清凉。这个时候,没有一个女人。还有就是,这时候太阳刚好能照到大部分水面,水温才不至于太冷。看到大人们下水洗澡,继而就有人在潭里游泳,先是试探性地游出几米远,划一个小圈,渐渐地,那个圈越划越大,终于有一天,一个大胆的男人竟游到潭中央,也许感觉臂力不足,便抓住潭边岩缝里长出的一棵树桩歇息片刻,又顺利游到对岸。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从此游完全程的大人越来越多,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大家对鱼潭才渐渐亲近起来。来这里游泳的人也多了起来。那时候,我们才十二三岁,刚学会游泳,很是羡慕能在鱼潭里游泳。但是父母看到潭里成天许多人在泡澡心里颇为担心,对自己的孩子开始严加管教,从不让踏入鱼潭边半步,生怕有个意外。后来,离村子五里外的学校男生放学后陆陆续续偷偷跑出来到鱼潭游泳。有一天一名男生游到潭后沙滩上,偶尔看到水面冒泡,脚顺着冒泡的地方踩下去,感觉淤泥里圆溜溜的硬硬的一块东西,一个猛子扎下去顺手捞出来,冲去淤泥一看是一拳头大河蚌,我们叫海盘子。这东西平常河滩上多的是,但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那个男生如获至宝,兴奋不已。回到学校问过老师才知道河蚌肉可食,其味鲜美。这一消息遂在校园不胫而走,方圆几里地的年轻人趋之若鹜,更多的还是学生。男生们纷纷到这里,会水的来游泳,不会水来踩海盘子,总之都有所图。就这样天天下午有许多人涌进来,络绎不绝。村里人看在眼里担忧在心里,那是一条条鲜活的年轻生命啊!万一过早地丢在这里……于是有好心人建议学校严禁学生去潭里洗澡,碾沟渠鱼潭从此才慢慢清净了许多。

我就是在此期间偷偷溜出来学着大人们从前头游到中央歇一段再游到后头,又从后游到前。总共就三次。最后一次被母亲发觉后,痛骂一顿,就再也没去过。现在回想起来,才真正体会到当时父母心头的那份沉甸甸的担忧,是啊,谁家的孩子失去生命对父母来说都是一种灾祸,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父母常言:欺山不欺水啊!山再高总有一天会登临绝顶,水就不同,深了是会溺人的。

要是现在,我一定会这么想,有一只小船多好,在潭里荡舟是最惬意的事吧!或艳阳,或月下,或雨中,坐在小船里看书,或是与二三朋友相约品茶小酌,看风生水起,听一曲高山流水,要不自己用笛子吹奏一曲也不错的呀!忘却尘世琐事的烦扰,远离城里的喧嚣和浮躁,获取哪怕片刻的淡泊和宁静——梦里都想啊!但这实在是太难得了!事因难能,所以可贵呀!

以后的每年夏秋季节,阴雨绵绵,山沟里的洪水夹杂的淤泥往前推移,鱼潭渐渐地小了,但依然很深,绿得幽黑的深,目测不透的深,幽灵般的深。

潭边的洗衣女人不减当年,笑声依旧,潭水依然清清澈澈,不时还有小鱼儿游到潭边,或围着垂到潭水里的柳枝嬉戏,或吻着女人白嫩的肌肤,吻得女人心慌意乱,脉脉春情,都随那一抹朗笑或是一波涟漪散去,荡漾一潭绯红。到潭边洗澡的男人也越来越少,去的人也只是擦擦身子,洗洗尘垢而已,在他们眼里,那一潭水酷似老妪干瘪深陷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魅力,变得老态龙钟起来。

有一年的夏天,村里人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两个和亲房叔父要好的陕西略阳县朋友说是来我们这里做生意,从集市上回来正是中午,匆匆吃罢饭就要去洗澡,叔父怎么劝也劝不住,遂去了鱼潭。刚下水,其中一个就直向对岸游去,大有不到对岸不罢休之势。叔父一直提醒他,离对岸远着呢,要量力而行,可他就是不听。结果只游到经常有人抓住树桩歇息的岩下,双臂就没有了力气,渐渐划不动了,身体不断往下沉。叔父看到危险,急忙游到岩下,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没抓着,叔父只好又钻出水面换气。这时候听到求救声的村民闻讯赶来,叔父把一根绳子一端系在青杠树上,另一端捆住自己的腰,又扎进水里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这样连续扎进水里三次才将人拉出来,已经没救了。这件事在村子里反响极大,老人们逢人便说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还是发生了,一直笼罩在他们心头的担忧到底还是应验了!

从此以后,鱼潭又仿佛回到原来死一般沉寂的日子。村里家家用上了自来水,女人们用不着来这里洗衣物了,男人们都不来洗澡了,潭边的十多块洗衣石板也不见了,杂草丛生,枯枝烂叶覆在水面,一派荒凉萧杀之气。水里依然生存着小鱼、青蛙和蚌,只是很少见了。村里人有传言说,有人夜归时好像听到碾沟渠鱼潭里有东西在叫,叫声甚是悲凄,还看到一团绿色的火光……似乎比原先更多了一层恐怖,越发让人毛骨悚然!

短短几年后,鱼潭越来越小,只剩下一个浅浅的水洼。只有每年春季,满洼游动着的蝌蚪表明尚有一线生机。

后来,又一次大洪水夹带泥石流将山沟里的泥沙一股脑涌了出来,连水洼也被彻底添平了。

前后不过二十年,一个鱼潭就这么消失了。残存的记忆里只留下那些忧伤凄美的吉光片羽。

鱼潭没了,可在那里发生过的一些往事和因它而起的乐与忧,却让人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