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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

作者: 王士钢2012/06/08心情随笔

情 书

[中国]王士钢

记得你那时正是姑娘家家的,虽然我已步入了中年。我们依着往日的习惯在静寂的月光下漫步。忆不起怎么漫到了这个话头,你姣嗔的低语:“……你还是弄文字的,却从没给我写过一封情书……”虽说我当时用一抹含蓄的微笑隐去了突袭来的无所适从。在以后的日子里,淡忆中常常泛起那句嗔,也许你早已把这句怨丢去了忘川。

如同你说你曾淡漠的读过许多崇拜者与你的情书。作为靓优的你有此经遇,我倒不以为然,我所以为然的却是你那淡淡的情绪,使我心中生出一种庆幸的喜。四十余年来,我很无福份收到过任一个女性的情书,也因惰性和不擅长性从来未给任何个人写过一封。虽说如此,对于情书,我倒并不陌生,过去岁月里,我从书中读过许许多多古今中外大家名人的情书,从罗曼·罗兰与梅琛葆的情诉,到毛泽东与扬开慧以诗惊天的泪飞顿作倾盆雨,从鲁迅对娇妻许广平“我是夜,当然需要月亮”的直率喧泄到马克思对燕妮崇慕为净洁高贵的圣母,女神……举不胜举,无不以情书形式,跃然纸上。这些流传至今的精品佳作,不管是艳歌俚曲不掩的直叙,还是寓含高深的哲理升华,无不涌出于心,发自于情,才达情绵辞巧,浑然天成,看似信手拈来,到极致处催人泪下,确实撼人心动。起初,我也随着心的震撼汗颜心颤,久之,反倒趋了平静。心态恬了静,反而品闻出了书信中丝丝的人工痕迹,就是这小小的痕迹把我本来的看法扭改了。

原来。

起初,朦胧的爱在小男小女头顶飘浮而降。异性的一个专注的眼神、一声艳羡的轻赞,都足以使对方感动好几天。一方绣着含情字迹的小手帕,远胜了橱窗内那昂贵的金灿灿。一张纸条,草草数字足以使人心动入醉。这小柬只是情切切慌乱出羞涩的替代,一种儿童式摘抄,一种模仿、一种原始情书的初雏。

再,成熟了,成熟得老练了,老练的可以大模大样,引经据典的认认真真推推敲敲地去写情书了,排组、摘选、润色,煞费精力,也下番苦工,出来的东西也象模象样了。其实它不是情书,它只是为了达到一些什么目的或者挽回一些什么的一种载体,一种工具。一种嬉戏把玩的过程,间和着拙劣的卖弄或无聊的表演。

真正的情书应当是:一个惆怅的惶恐的眼神。两人对望时脸上那一抹羞涩的晕。一种惴惴不安的嗫嚅。一种自谦无奈的轻叹。一种无须藏头露尾搞障眼法的赤身舒展。一种再也耐不住的情绪渲泄。遥感到对方心音后心中萌生出的独白自语。

真正能使世人争阅传后的情书只能在两种情况下才能出生:淌过爱河后在平和中复苏了理性,升华成一种集感激、恐惧、理解、反思、回味、不吐不快混合为一体的情绪时,会因一个微小的震动契机而出现。要么,或因死亡,或因精神上的不再性而生离死别时。会因毁灭的泪光反照出人性上最亮的闪点而出现。

对世上浩如烟海的情书,我大多都不看在眼里,心中甚或生出些许嫌恶与鄙弃,但我还相信世上存在极少、且绝好的情书。

后来。

当我从那绝好的精品里发现了人工痕迹后,我不再信了。情节里的文字有意无意使许多东西,包括情感都走了形。字里行间无非潜藏着自我满足的张扬、散发着牟利的虚伪气味。除此外,对那些爱攀附风雅的懦弱者,情书只是自怜和呻吟的延深。情书已结束了它最初的历史使命,它应在人类间绝迹,在成长中,它已从最初的清纯少女变成鸡皮鹤发的老妪,完全没了最初的冰洁丽质了。它再也无力为爱服务了。

爱,我指的是真爱,不是世俗上大多数人误以为是而实际并不是的那种爱——本是同林鸟,难来各自飞——没有肉,豆腐也好凑乎了。

真爱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当事人心灵才能产生的一种感应,一种甜蜜的魂牵梦萦,一种醉人的、甚至常常会出现在梦境里的惦念和牵挂。你身上有他,他身上有你,俩人互相变成对方的一部分,使你触感到除了对方外,这世上再没人能支撑你一辈子——一般爱情中的角色,也许只是想起时或在必要时才扶你一把。即使一方死了,活着的另一方是你生命的延续,替你做完你未了的事和完成未了的愿。真的,这些感觉都是从我和你相处中萌生出来的,并用这种感觉还待于你。在真爱中,两人肉体与肉体,心灵与心灵一直在无休地热烈地对话,互相在轮换授与受的在领略。两人世界成了全部。除此以外的其它都无遐去顾惑。生命再重复一次也是瞬间,在短暂的人生中庆幸撞到了真爱(的确是一种幸运,社会学家的数比是六万对比一。)就顾不得瞻前虑后。试想哪个智者还会耽搁、拖延,舍近求远去做那无聊的文字游戏呢。实际上真爱和因此而生的幸福是很难能用文字描写清楚的,只能体会。情书的介入无疑是种隔膜。一种多余的冷却。一种拖延。如同一对欲火中烧,耳鬓厮磨的缠绵者的床边正襟危坐着一个没眼色的无聊者。对于心灵与肉体正处在热烈交融的男女来说,那些华丽的字句,那些故作的理智和斯文,倒真使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大倒胃口的不舒服。真不如粗蛮入骨入肉的淫浪几句畅快个淋漓尽致。这恰应了生理学家对性所作的认同定义:爱过程中,背离理智越远,质量越高。

那是个礼拜天上午的街市上,我也随着熙攘的人流迈着脚下的匆匆。不远处,一个高大的汉子迈着踉跄而急急的步子,行人驻步莫名目视使我注意到了他那张极端痛苦的脸被泪水纵横的一塌糊涂,泪水不是在流,如同决了堤般从眼眶在向外涌,着装走势一看就是个吃气力饭的老实巴交憨厚人。“是否丢了东西?受了恶人的欺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思忖着,望望路人一个个漠然的眼。爱抱不平的性子使我斜刺里迎了上去。“……是我家里的……她,刚刚……在医院死了……好端端个婆姨咋就死了,我咋办呢?留下我一个可咋过呢?……你不知道她有多好……有啥好吃的她都先紧着我……病咋会捱到她身上,为家省钱还瞒着我……真的,你不知道她多好,心眼好,性体好……留下我和娃该咋办……”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对我说着说着,咧开大嘴,象大孩子般“呜呜……”哭出了声。我愕然了。死亡是天下最大无奈。我看到他还想继续给我讲,讲她的好,细细地讲她的过去,此刻浸泡在悲痛中的他,无论天下任何样的好人、坏人,只要能挽住任何谁,他都会渲泄无休止的与你哭诉。我无奈地摆了摆手,望着他惨然远去的背影,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段不知过去什么时候看到过的一段描叙:一个老人坐在一个陌生姑娘身边,都无言地低着头,周围一片寂寥,突然,老人紧紧地握着姑娘的手“别害怕,姑娘,我已经没有欲念,只因你长得与死去的她太象,我想再把握一个已逝去的那一份情感。年青时没有学会珍惜,认为什么都会再来,可什么都不会再来。”说完,老人便婴儿般地哭泣。姑娘正是一个恋爱中人,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也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是那令人感动爱的一幕一直使我忘却不了。尤其憨厚汉子那欲生欲死失神的泪眼,那悲痛欲绝呜呜孩子般恸哭声,常常在眼前耳边缭绕,使心隐隐作痛。突然,我意识到了,这不就是情书吗?这才是用泪水和哭声写出的绝佳情书,他那不幸的妻子在那浩渺宇空中一定能接收感应到,因这慰籍圆了夙愿,含笑九天。

过去的生命里,我不止一次的爱过,或她或我,入不了情,净不得心,终了都没结果。姗姗来迟的你平静自信地说:“我不介意你的过去,甚或尊重你有时的不可忘却。即然我能取而代之,使她们一一都从你心中自然消去,说明我是最优、最好的。虽然咱们间的爱对我来说是第一次真爱,预感告诉我也是最后一次。”是的,爱对人来说,最末的一次才是最好的、最优的。这爱对我生命来说如同“古文观止”。生命里的爱到此是个终止,若失却了,许会效仿古人,爱心死了,遁隐佛门伴青灯断了情缘。爱的越深,恐惧也就越甚。每每令我心中忐忑不安的是我那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的一贫如洗,你我令人咋舌的年令悬殊和难于启口的隐密状造就的世俗压力在你肩上的重负。别说是一个小女子,即便一个铁打的男人怕也不堪其重压。是的,在我,带着步入中年常具有的无奈之后的苦笑,愧不如人的沉默既无成约在先,也未许下诺言。在你,为免我所难,很懂事的作假出一副无所谓的漠然,既无结婚之期待,也无此请求,至少是为了我很小心的回避不提及。说到此,我不能不提起我刻骨铭心永生不能忘却你的一段话。也是一次月光下的漫步——因为世俗偏见的压力,咱们总是这么偷着爱不敢公开。我们谈兴正浓,兴致很高,突然你转身迎向我,双手捧着我的脸,娇羞地睇着我火辣辣地说:“……明天,我打扮成漂漂亮亮的小娇妻模样,大方沉稳地走进你们办公室,当着你那众多的同事柔甜地喊一声你的小名说:‘咱孩子在家哭得我哄不住,可能想你了,快跟我回去看看吧!’我那么随意自然的挽起你,是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惊叹艳羡的目光中。我想让他们都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让他们因我这爱而嫉妒你……”你后来的语声如同少女坠入甜密梦幻中的呓语。静了许久,你微阖双眼,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依在我肩上,似乎在憧憬又象是在品味久久被压抑在心底的那种想望,那种做妻子、作母亲的甜蜜、那种多想有个家的期盼。我心在哭、在哽,眼眶里却涌出了被感动的喜泪,滚烫滚烫,我读懂了你,才生出这似乎矛盾的情。你望着我的泪眼,似乎慌了神儿,不知所措地木喃着:“我只是说说、说说……”不!这不是说说,这是你用心读给我的一份情书,这是我多少年所谓渴盼终于盼到的一封真正情书——一眼生命甘泉。

水使生命延续,人生沙漠中只须一眼甘泉就能使你终生饮用不尽。无需、也不屑在意这人世间的江河湖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