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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证与无法确证的

作者: 田大安2012/05/12生活随笔

(爱情,诗歌与体操)

1

可以确证我的女友是一位贵妇。我不想跟你描绘她的胸部,不描绘并不是说她的胸部平淡无奇,正如我也不想跟你描绘她的脸盘、身材,以及你想知道的一切。我仅告诉你,她很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在她那形如西式教堂的住所里,我至今无法确证那座建筑有多少个房间,我甚至怀疑过她的私宅是一个党魁们的俱乐部。

——我记得那个在室内游泳池划水的下午,淡黄色的夕阳从落地窗投射进来,我躺在池边的一个长椅上。我用手抚摸着长椅上雕刻的龙凤的图案,梦想着过去皇帝的奢淫生活。我的女友走过来,告诉了一个令我振奋的消息。她说她喜欢我写的诗,说我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诗人。她的用词无疑有些夸张,她甚至称呼我“诗圣”、“诗仙”什么的。我从来没被别人这么待见过。之前,我都没敢在人前承认自己是个诗人。她一脸真诚,抱怨我没有发现自己。见我一脸狐疑,她就颂咏了我早已忘怀的诗句。那些早已脱离我的诗句,让我重新感动起来,让我看到自己曾经爱过的女孩,突然出现在我陷入萎靡的中年。我的自信就这样被点燃起来。

我身不由己地站立起来,像李白那样向天空伸出手臂,太阳还没有隐藏淫荡的脸,我就做出邀请明月的姿态,一个巨大的豪华吊灯就开始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我这位贵妇女友走到我的跟前,把我像杜甫那样推回到长椅上,她将双手支撑在长椅扶手的龙凤之上,以贪婪的目光看着我。我回到原来的姿态中,怔怔地望着她。她的眼睛中有一种野兽似的光芒,表情却具有天使般的妩媚。我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动作。她成为我身躯的主导,猩红的舌头试图从我的口腔里攫取诗歌,将我带往一种震颤之中。

在波光粼粼的池水边,诗句在口水中没有形成空气就被她吞下了,她以一种要吃掉我的姿态吻着我。我难堪地变成一具僵尸,任随她在我的身体上胡作非为。

你所期待的色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在池水边。我被龙凤图案磕得生疼,我后来获得了行动的能力。她所引用我以前写下的诗歌唤醒了我记忆中的女孩。在我脑海中复活的女孩,使我让她停止搅动。

我将一口成份复杂的口水吐在那汪清泉里,然后,我说我去划水。我一个猛子扎进游泳池,清凉的池水像时光那样将我包裹起来,她站在岸边透过水色观看我变形的肉体。在水中我发觉自己已经融化,犹如过去写下的诗歌融化在时光中。

2

我流星一样滑行到另一边,她没有穿过池水追踪我。但是,我没有抗拒这空落落而奢华的建筑群,我徜徉在其中,体验一种向往已久的帝王生活。我没有看到众多姿色各异、等待临幸的嫔妃,我只看到一位女王主导着这一切。

我被女王带到了她的寝宫。房间很大,床也宽广无比,这使我向往游牧生活。我想在这床上放马,奔腾在清丽的辽阔中。

她矜持地站立窗前,不能免俗地假装眺望远景。其实,夜幕已经扯下了。黑糊糊的世界中仅能见到一处处跳动的幽光闪烁的人间鬼火。

我在房间中走动着,无所适从,诗仙和诗圣都没有让我成为闺房的主宰。我点燃了第三支苏烟。

烟云袅袅,飘荡在这注定不平凡的时刻;烟灰飘落在闪光的地面上,一种沉睡的欲望被从脚底逐渐唤醒。我手指明显因紧张而颤抖,我已决计在抽完第四支烟的时候开始行动。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第三支烟在燃烧中途就遭到了厄运。她突然地转过身来,从我的嘴边拔去了香烟,将它扔在地面上并被奋力踩灭。然后,剥去我原本不多的衣裳。我至今都后悔那一次,为什么让一个女人抢占了先机?当我全身赤裸的时候,她倒衣冠楚楚。我又一次成为她的猎物。这一次她捕获我竟然没有使用我的诗句。

我就这样被她按在床上,受尽凌辱。

3

我没有在文章中暴露情欲的习惯。我曾一心寻找没有情欲的诗歌。很多日,我劳而无功,一无所获。后来,我知道一切诗歌都指向情欲。这使我醒悟,我天生不是一个能够寻得人间天道的哲人,我被淹没在人类的情欲里,并因怯懦而往往自废其中。

离开情欲,我会发觉人性已经消亡,我只能迎来没有诗歌支持的僵尸时光。如今,我的一切都被封锁在我的躯体之内,由一个贵妇把持着。

贵妇并不会因为捕获一位诗人而自满自足,她时常自怨自艾,称自己为“留守妇人”,抱怨那个携巨资逃亡海外的丈夫。在她主动流露的言语中,我知道有一个官宦模样的男人为了寻找异域情调,跑到了不知地处何方的爪哇岛。

我不能明白比她更富有的富有是啥番景象。我没有奢望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幢自己的房屋,我租住着别人的房子。我居住的地方仅能安放一张床和稍有的回旋之地。我所有的宽广生活都仅能发生在床上。我在床上迎接着每一个到访的宾朋,包括一些知名的政要和那些看似一流而实属三流的学者。

——以前,我曾经觉得自己住在一个高档小区,很荣幸地与诸多在夜晚打扮妖艳的娼妓们和风流倜傥的官宦子弟为邻,一些名贵的跑车时常在居住的地方与我擦肩而过。我将自己放在世俗生活的前沿,我和他们一起伪装时尚,假装在咖啡馆、酒吧或者五星级酒店引领着现代生活,拥抱着陌生而一相见就恨晚的人群,拥抱着一个个陌生的床榻,把身躯如败絮一样寄存在虚空中。我不定期地由一个地方喝醉再到另一个地方喝醉,每次在醉酒之后都有一场江涛奔涌般的倾吐。

那天,在一场浩大的性爱之后,我感受到一阵紧似一阵的胃痛。贵妇女友用一个句式恰如其分地阐释了我所遭遇的苦难,她说:“此刻,你可以体验女人的分娩。”她说这句话时,有一种嘲笑痛苦的意味,但我觉得她说得很好。

4

“分娩”这个词,让我想到了诗人的诞生。我不敢猜想诗人是在什么境地里被怀下的,要知道在一个还算贫困的时代,并非所有的性爱都发生在柔软的床上,诗人的父母也不能例外。在庄稼田或者一个公园的拐角,上帝都不会拒绝播种一个诗人的幼苗。

在嗷嗷的痛苦呻吟中,我向她敞开了我的生事。我说:“你能想到吗?我的母亲因为害怕疼痛,曾经拒绝流产。而你知道,生产是一个比流产更令人死去活来的过程。”

“那是一个勇敢的母亲,”她说。

我无神地望着她,她接着说,“她选择更加痛苦的分娩。”

我默认了她判断的真理性,开始感恩自己没有在未临人世之前化着一滩污血。“我未能在生前死去”,这值得所有人怀抱感念之情。

“诗人总是诞生在痛苦里”,她这话使她像个哲人。

在胃痛继续的某段时光里,我发觉她的谬误。我想诗人仅能生活在自身的痛苦里,而不是别人的痛苦中。但是,我没能纠正这一谬断。我觉得母亲的痛苦已与诗人的痛苦化二为一。

5

“我们为什么会相爱?”我曾经这样问过贵妇,“难道仅仅因为你富有?”

她脸上流露一种不易揣摩的浮光,这么回答我:“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偶像。”

哦,是啊,我遇到她是在一个春光乍泄的愚人节。她为了纪念一个亡人,听着一首凄迷的粤语歌。我不经意哼唱着其中的一句歌词:“童年时,我们一双双走在阡陌上……”

“……仅仅因为我们都喜欢影星张国荣?”我这么问她,“你爱他是因为他的歌声和在电影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在愚人节那天死去了。”

哥哥那道从高空飘零而下的身影一度让我惊震,这是我久想而未能做到的事,也可能成为我未来葬送自己的指引。我回忆和她相识的情境,我寻找撩拨我们走向床榻的每一个偶然。我没有否认,那个在愚人节化蝶飞去的艺人在我们的情爱生活中照样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我喜欢他在武侠中的扮相,真的爱死他了,但那并没有让他成为我的偶像,因为,我以同样的程度喜欢着其余的艺人,渴望在我的床上有机遇接见他们。

后来,我问我的贵妇女友:“你一个北方来的、在南方生活多年的人,为什么却要在另一种语言中寻找偶像?”

她默然不语。过了一些天,她突然以诗的语调说:“当春天到来以后,燕子渴望向北方飞去。粤语应该以它的音乐性占领这片国土。”

站在维护汉语严正性的立场上,我对她的说法我极力拒绝。为了扞卫这种坚定性,我一直抗拒以第二种语言写诗。但是这个贵妇意外地向我出示了她的一个又一个不知靠什么捞取来的博士证,以一种国际公认的权威感让我接受一个地方语言。

我对这种蜻蜓点水的不确定性化作一笑。我说:“全北京都会反对你。我说你那几个博士证能抵抗北京吗?”

她鄙薄地看我一眼,言语闪烁:“……一座充塞戏子、政客、虚滑分子的城市,你希望它有什么样的未来?”“况且,你的诗中也没有京腔”,她补充说。

我失语了。后来,我试图用肢体来表达一种新型的诗歌,但我的女友却把它称为体操,并建议我到广场去向人群表演。

6

当现代诗歌沦为一种肢体操,被我视为一种悲哀。但我的女友更坚定地认为我就是诗仙和诗圣的二重体。

我只能接受这个封号。

从而,我以诗歌的资质坦然地分享贵妇女友的大房子,分享那清波浩荡的游泳池,分享着时代赐予她不劳而获的豪绰。为此,我也为这个时代写一些淫辞滥调,歌颂一下整饬有序的朝政。偶尔,我也会寻找来时的道路,在那个靠出卖自己而过活的小区里去寻找我的芳邻。从贩夫走卒到香车丽色,从贫穷到豪富,从败落的农家子弟到官宦豪门,从有代价的付出到无代价的掠取,我都努力从中寻找藏匿其间的诗歌,把它们化为奇异的体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