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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只似风前絮

作者: 弦商2012/03/31情感说说

三月阴雨,东风西倾,杂以雪花几瓣,颠仆在斜风中,一派凄清光景。一扇窗子,亘在冷暖之间,渗出隐隐的凉。窗下,我愚钝的指触上书页,抚开尘封已久的历史。随即,掌心里爬起了凝涩的笔画,一笔一笔,勾勒出一个嶙峋的人生。

是他。肤黑须乱,牙疏额秃,面容清癯,神情静敛。唯双目炯然,匿于厚厚的镜片后,发出深不可测的光。时值初夏,正是朗日晒书天,他孑然一身,踯躅在这皇家宫苑的甬路上。耳畔,万方鼓角,隐约着红尘无边的劫杀,引他几声吁唏。脚下,一地烟蒂,一如颠沛的过往,在嚼过带苦的微香后,是步步凌乱的痛。他感到,理想的静土正被寸寸蚕噬,如今,已是身无立锥,似乎只有头顶那片深邃的蓝,才是灵魂的皈依。

剩下最后一支烟了。他摸出,燃上,深吸一口。一朵白云静静地等在湖面上。

哪里去了?青烟般的往事!那副智慧的镜片,已掩饰不住他的近视;那双洞穿了千年历史的眼睛,被隆隆滚来的炮声惊散了瞳。此刻他才知,这世,终是他无法看透的变幻。

他是个彻骨的诗人,象个孩子,偶尔张扬天然的心性,却无措于一丝现实的狞狰。他4岁丧母,不得不过早地撞些冷面恶容,难免,加重了他柔顺内敛的秉性。他默忍惧疑,咽下清新的韶年童语,子承父志,面壁十年,潜心咀嚼缣缃黄卷。以年少之锐,在人才冠绝天下的海宁,傲取四才子之名。

功名,不过是为别人而耗尽自己生命精华的蛊惑,任是人,都有趋向这分虚荣的心动。他在母亲那里失去的力量,硬是被关心国事,望子成龙的父亲抽了回来,注入他踏向科举的步履中。然而,这一帆济世的理想,只能在风急浪高的浅海打旋。列强如狼,国难当头,个人功名已轻若浮芥,淹没在时代的惊涛之中。在大清残喘的变法自救中,他不再妄执帖括之事。周遭,悄然酝酿着一场大颠覆,这个朝代的大厦正发出纹裂的隐响,那扇锈迹斑驳的朱漆大门已然腐朽,虚设成保护和抵御的一个符号,象征。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就是风中一片惶惑的叶子,虽于枝头眺得东方日出,却忍默如石,决然不放手那一棵行将枯去的大树。

颐和园里,风轻,水清,榴月美景依依。他心头,却暗自焚断寸寸年华,落土成灰。透过缭绕的烟雾,他看自己水影虚浮,往事缥缈,恍如遥隔几个世纪。

“为惜花香停短棹。”若非为“治学”这香所引,他怕早已轻舟荡过,做一介耕樵渔贾,泯然于僻乡野岭了。或许,柳笛溪琴,晨钟晚唱,才是属于他的惬意吧。但他生来,注定要错过平凡的幸福,背负不平凡的痛苦。这一切,既缘自他性格里的儒性,中庸愚忠,守旧清高,又因为他诗人的天真敏锐,柔和脆弱。而他木讷慎虑的天性,除去一点,实为人生成业之忌,却偏被他中了这一点——做学问。

其时,正当笃学强记的弱冠之年,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伸来了提携之手,不仅予他以润笔之资,更引他由茹古含今,转而驰骋于西方广阔的思想天地。正是这一握,握出了一代巨擘,握出了近代中国文化的一个巅峰,也让他此后的人生,步步玄机,再没脱离过学界大家罗振玉的手掌。

腐朽没落的末代皇朝,已伏卧成一头病狮,对外慑于群狼的利齿,对内又不医自身的溃烂,兀自昏瞀地仗恃五千年文明,聊以维持生命体征。如此日薄西山的萧条里,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神州苍茫,竟难有新鲜空气。由是,他孤身蹈海,东渡扶桑,以期用西学东渐之针,砭我泱泱古国之症。

家国飘摇。他灼灼的心,沉潜在嚣号的乱世之下,郁伊地梳结着经世治邦的理想。然而,他穷尽所学而淬出的,不是一柄除旧扬新的创世之剑,却是一把拂尘,挂在脑后,只宜扫些陈旧礼教上蜕下的皮屑。他的布袍罗褂上,早已缝满了经史子集,况且,皇朝不仅衣之食之,更器他于学部任职,安得忘恩失节以趋时势?王朝崩析,虽在他意料之中,却因在这千年帝朝的山水间逗留太久,那些伦理道德的巷陌枝叶早已熟谙生情,一时,如何舍下这分眷恋!便是如此,那裹在他瘦小躯体内的情愫,还是一贯的只擅凝结,不妄迸发,因而,他只红着眼圈看一眼窗外风云,遂低首噤声,默默地续他的学问。

他的魂魄只在学问里,才可畅发龙啸鸾鸣之音,韵接千秋,声震八荒。许是治国安邦无望,他放弃了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的西方哲学;许是帝朝将倾,心念效忠,他一意潜修传统文化,如鹰隼破云,翱翔于群峰巍峨的国学山川之间。他倚声合律,含英咀华,静心凝神,“不知清露湿人衣,”终于积数年之腋,成绝世之裘。《人间词话》是他的随感札记,无心插柳,非出刻意,却成为独步天下的经典之作,可谓才高至极,咳唾随风生珠玉。《人间词》则是他由“意境”而发,拈一“意”字,倾心打造而成。此时的他,胸罗万象,意气风发,尽显放狂本性,自视为北宋以来,柳永之后,遣词第一人。

政治幼稚,学术却臻至登峰造极。他,绝不倜傥,却冠绝一代风流。敢问乱世当前,谁真才子?

书窗日月短,神州风物长。不觉间,风声破月,千里流霜,飞雪一夜换新妆。民国前夜,在运命的摆布下,他步趋于罗振玉之后,再赴东瀛,做起了流亡海外的遗老节士,正是纷扰尘世,繁华一梦,醒来身已在客乡。日本京都郊外,那遍野烂漫的樱花前,不知他那句“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叹落了多少残红,多少暮昏。

皇朝落寞的背景渐行渐远,是一种疏离之痛,生生将生命撕裂。一半,已是失行孤雁,衔着他的社会理想,逆飞在寥落江湖上;另一半,守着他留下的几卷黑白岁月,笃志治学,钻之弥坚。他发百日之力,成开山之作,一本《宋元戏曲史》创风气之先,匡扶了戏曲一代文学的正统地位,拓展了国学的边疆领域。

然而,这分裂久已的人格时有痛楚的发作。他攻哲学以探事理,习文学以润人性,仍难摆脱这深度的矛盾和悲苦。亦是机缘所引,他得以整理罗振玉“大云书库”里的古籍古物,从而接过了命运的另一个重托,潜心于史学以求因果。人间既不称我意,不若“书成付与炉中火,了却人间是与非。”由是,他“取《静安文集》百余册悉摧烧之,”在罗的劝导下,毅然独自研学,开始了新的学术之旅。他似有仓颉重瞳,凝眸于缄默千古的简牍甲骨,炬照出那些藏匿在笔画深处的年代和人物,彰显泣鬼神之功,为中华国学,再添一门甲骨学科。

可是,这条寝苫枕块而铺就的路,是留给后人的,自己却很难再走下去了。在对家国人生命运的不断拷问中,他迷途于荒野,不知路在哪里。而今,他伫在朱漆金字的廊榭前,凝望着湖水的一面清柔,宛如江南一顷滟滟水波,一霎间,于心里擎出满塘荷叶,旋即,怅惘弥漫。

“我本江南人,能说江南美。家家门系船,往往阁临水……”他唇齿喃喃,蓦然感到身心如此疲累。眼前,家乡一线潮水横江而来,呼啸着冲上额头,在脑海拍落无数寒窗时光。耳边,父亲的教导隐如远钟:第一求度衣食,第二专一学问,这一语,竟谶下他一生的颠簸,皆为衣食和求学。他忆起发妻,她逝去时的心痛恍然如昨——“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而此刻,他现在的夫人,在等他午餐吧。今晨,她还为他梳辫,算来竟是梳了二十年,该让她歇歇了。他吸一口烟,吐一声轻叹,忽而满腹柔软。些许年来,在两室十子的铺排中,有多少夜烛红袖的温存,在凄雨冷风中熨帖着他?他懂,感受得到,却从不说,只把它们,默默地沉入眉心,不露一丝涟漪。

他委实无暇他顾。狼烟蔽日的民国,山河破碎,外忧内患,民不聊生,遍野哀鸿。而西方帝国自踏上这片土地,就没休止过对中国文化的蹂躏。他们贪婪地掠夺文物古器,象是抽离了筋骨,让他痛到喑哑。不得已,仰人鼻息,在洋人藏室里摩挲自家国宝,若非为学,岂受此辱!他为国恸,为己悲,文不能经纶天下,武不能纵横沙场,天生我材,竟是煮酒有余,报国不足。

南书房。是啊,南书房,师临帝皇,授一国之君,荣莫大焉。这是他生命的顶点,寄寓着最高理想,谁知,却也是倾轧之地,钓名之所,尽负他一腔热忱。黑云压城,青墙上,渐渐迫上革命的刀光,巍巍紫禁竟蹙于眉间,无处可逃。他终于穷尽天途,独罹高处之寒,颓然闭目,似长天一羽,披凄灿霞光,自云端缓然滑落,滑出宫阙,滑过清华园,滑向这一湾净水,只愿,这里就是终点。

相辅着这一次滑落的,是他向古的退潜。在高无可高的理想破灭之际,他茫然坠入浑沌,虚妄,看不到前方。在他脑后生长多年的思想,早已纠织成一条长辫,指向晦暗的历史,成了他唯一的方向。虽然那里没有出路,只有黑暗的寂灭,但那是渡他涉过红尘的一苇,他不能剪断。

最后一缕青烟,被掠过指尖的风劫走。他空着手,眼前模糊起来,天空洇出一大片色彩,蓝绿红黄,在镜片上踉踉跄跄地晃着,推搡着,戏谑着,又渐渐地褪了色彩,散成一方黑白。黑白里,他仿佛凝成一块甲骨,本应完整在远古,却不小心爬进这个时代,终被侵蚀得残缺;而那些悲欢,象形成深奥的文字,铭在枯硬的骨子上,没有人懂。他想着,一时恍惚,不能自已。引颈,日正中天,拓上视觉的,是一团光晕。他想,太阳是孤独的,孤独的热,一如自己孤独的冷。现在,它别无选择,只能开始下落,落入西山,这是它的归宿。

“最是人间留不住。”是人间留不住我,亦是我留不住人间,终了,抛却痴怨,抛却清欢。他看着头顶上那三个大字:鱼藻轩,想象自己是一尾沉默的鱼,从此志在藻蒲,不再以身投饵,被营营尘世垂钓;作一尾鱼,拒绝污浊的空气,不再费神地过滤夹杂其中的理论和主义,只用鳃呼吸最需要的水。是的,最需要,才是人生的最高理想,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一池净水,一场最质朴的奔赴,一种最彻底的消融。那么,这里不就是自己的归宿么?

他微笑着,觉得自己光滑起来,鳞光闪闪,通体清爽。一种即将飞翔的兴奋潮卷而来,让他浑身盈满气力,向着纯洁的湖面,划出今生最惊艳的一次滑翔……

波澜跃开。他头朝下,扎进淤泥里,扎进他苦心经营的意境里,成了扎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一根深深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