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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永恒

作者: 贾刘梅村2011/08/03心情短文

我现在生活的小城原本是个小镇,挺老的也挺旧的。镇子的尽东头是一个开阔的木场子,四周砌了一人多高的石墙。沿南的那面有个人家捡了它的便宜,倚着它盖了个只需砌三面墙的房子。木场子也没太管,房子就将就着喘息到了今天。

我出生的时候,这户人家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好几年了,所以我一记事,就觉得是天经地义,什么说道也没有,它就应该灰不溜秋地趴在这儿。

房子的大门正好冲着马路,他家每天把铁锤铁皮铁桶铁罐等诸多铁家伙摆了一门口,叮当叮当敲得蛮有生气。他家开了个铁匠铺。

镇子里的人把这铁匠老板冠称“洋铁壶”。久了,姓和名字就都淹没了。我猜想,这名头也许和洋火洋灰洋楼之类的洋东西有瓜葛,总之是个舶来品。

洋铁壶的身量矮墩墩的,头发终日揪揪着,衣服则打磨得能照见人影儿,也许他总是猫着腰干活儿,我就以为他可能是驼背,天生不会直腰儿。

我上学的路上每天都要经过他的铁匠铺,好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说话的声响,哪怕是吼那么一嗓子啊!手中的铁器活就这么终日喧腾着。而他本人就这么坚守在永久的沉默之中。如此大的反差,反倒使他的面色与那平板的铁皮惊人地协调了起来。

然而铁器活儿在他闷声不响的沉默之中干得越来越响亮了,在我们的小镇,远近都有名声。我小时候,满街都是小平房儿,吃水都要到井里去挑。那时小镇上谁家没有几个水桶,几节生火炉用的炉筒子,还有那洗衣服的大铁盆呢?人们都说还是铁家什顶用,抗砸抗碰。洋铁壶的买卖自然顺理成章地兴隆起来。因此他就如陀螺般白天黑夜地打着转转。虽说也敲不出几个钱儿,但是只要有活干,洋铁壶的心里就舒坦了。

我是听着洋铁壶的锤声长大的,这锤击声曾经是我们小镇上永恒的钟摆。这幅有着远古遗风的街头风景奏着丢失了休止符的交响乐曲,伴随着我日渐增多的感悟力,逐渐由新奇快活转为沉闷地弹奏起忧情和愁绪来,最后迸崩出无以名状的困惑。

正当洋铁壶沉浸在小铁锤清脆的打击乐声中时,外地的建筑队伍,还有拉料的大卡车热热闹闹地开进来了。镇子里的日子好过起来了,要盖大楼了!

没几年功夫,像变戏法似地,镇子里的楼房挺威风地都抓挠起来了。那楼是越盖越高越盖越多越盖越大。镇子里人心思楼——那里面既不用去挑水也不用烧炉子呵。这样一来,洋铁壶的买卖就不可阻挡地江河日下起来。有了取暖楼,有了自来水,水桶炉筒子大铁盆等铁什物都纷纷退役了。洋铁壶不再是那么忙碌了,崩星儿那点活计,有意磨蹭着干也顶不上个把钟头。更多的无聊时光,便用干枯的老手捻着稀疏的黄胡子,呆板的面孔对着不算宽敞的街道如钟如石地打坐着。没有光泽的浊眼流露出的是傲睨?是期求?还是因为无事可做而产生出的惶恐?

洋铁壶的脸色越发苦难起来。这几年,镇上人为把自己装扮得更现代些,总是变着法子回避传统。连卖豆腐卖馒头的都抛弃了卤水老酵,改为中看不中用的石膏发酵粉了。用自来水的人家那些备水用的家当也理直气壮地改成“化学”的了,说这玩艺儿美观耐用还不乱叮当,属于洋铁壶的活络越来越少了。

洋铁壶由小镇上的钟摆变成了小镇上的摆设。

洋铁壶要扶养七、八个儿女。

他有一个女儿曾经与我同过班级,那是一个多么纤弱的女孩啊!因为成绩不怎么好,又总是不能及时地交上学费,老师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时候长了,她说话的声儿,就象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一张嘴,哪怕是只说一句话,也要赶紧把嘴巴捂上。她讲话从来也不敢瞅着对方的眼珠儿,总是怯怯地把目光挪向哪个旮旯。老师也很少去提问她。每天她就像个小老鼠似地低着头溜溜地走路,那样子实在是连个蚂蚁也不敢踩死。

我不知道我那时对待她,乃至对她的父亲是不是不自觉地不屑一顾过?我难道那么早就丧失了友善和良知?我真的对待贫困的态度也不像我父亲那样传统了吗?

伴随着洋铁壶的穷途未路,街上的店铺则如日中天,着实火爆起来。临街住的人家趋之若鹜地办起了商店、旅饭店、洗头房……只要你是门市房,哪怕只有三面墙,也成无价之宝了,一夜之间就能翻过身来奔小康。

老街坊们说:“开个小吃吧,你那行当不行事儿了,你没瞧见满街吆喝锔缸锔盆锔大锅,唱着戗剪子来磨菜刀的都改行了吗?连对街那些国营的蔬菜店照像馆剃头棚也都改头换面为歌舞厅游艺厅了。开不了就租出去换个五头六百的也比公家人的退休金保准儿。别死守了,您这辈子干骡子活挣了驴钱哪!”

没有,洋铁壶别的什么营生也不干,他照旧开着日趋门可罗雀的铁匠铺。

也许他是宁可饿死也不愿放弃这由祖上传袭下来的手艺;

也许他是因为解不开因由而产生了内心的执拗;也许无情岁月剥蚀得他脑仁子里只残留下打铁这一个念头,反正他的头脑里再也长不出滋生杂念的物质了。

我说洋铁壶,难道你抛掉这铁匠的冕冠真的就像我父亲丢掉研究不出本色的八仙桌、我母亲扔掉盖了四十多年如今开始压迫心脏的老棉被、镇子中间兴隆街的居民遗弃那口八十多岁了深得瘆人的老辘轳井、我们的小镇抛弃二、三十年代曾经标志过一方繁荣而今破败不堪的小黑楼那样难以割舍?

这一年,镇子里盖上了我们这里近几年来最多的一批大楼。从高处俯瞰,它已经初具了一座小城市的规模,据说镇子里正准备撤镇设县城。秋天的时候,人们正忙着乔迁的当口,小镇上的洋铁壶死了。听说是得了肺心病到死也没舍得花钱住医院。

七十多岁的老妻像这个小镇里所有的老妇人一样,把低一声高一声的嚎哭与念念叨叨的数落杂揉在一起,哀鸣得荡气回肠,像唱秦腔。好多人莫明其妙地陪着她掉了眼泪。

洋铁壶曾是小镇上永恒的钟摆。

镇子里的洋铁壶走了。

小镇从此不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