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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母亲

作者: 西西2011/07/17心情随笔

如果“母亲”这个词有颜色,我想该是暗绿的。它该比青衫的颜色深些,若襟前有一块泪湿了,就恰相似。写下这个比喻之后,我走出宿舍,站在阳台上。就这样,在一个迎风远眺的时刻,在落花流水的五月,我像一个初次出门远行的小孩,目瞪口呆地看着“绿色”人潮般涌出火车站口,直冲到我脸上。它从衬托的角色里挺身而出,直叩我的记忆之门。

我的记忆从山重水复的那边姗姗来迟,“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殷勤寄语已在频频回眸里慢慢淡去,嫩嫩的女儿绿静静坐在地上,不再嬉闹。于是,我的记忆才绕过这许多屏障,才来到这里——这曲径通幽的深处,出现一座被遗忘的茅屋,檐角上还有一只蜘蛛在不懈地织网。我顺着潮湿的苔痕拾阶而上,推开柴扉,母亲就坐在油灯的光圈里,膝上蜷着一团衣服,一根淡绿的丝线在指尖牵得很长。她并不抬头看我,眼帘低垂着,脸上明晃晃的。我记起来了,这是书本里的一页插图。《游子吟》的诗行像一挂疏疏的帘子筛出道道温和的火光,它让所有的读者都成为帘外人,让帘内的母亲永远静静坐在我们的目光里。她的脸上看不到忧伤,仿佛还和往常一样,不知道幼子已成为游子,将迈出家门,从此走向天涯海角。那时,一位好友评论那插图画得不像,因为在她心里母亲总是哭哭啼啼的。

那个遥远的母亲,抬起头来,没有惊讶的神色,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接着在宽宽的背包带上抚摸起来,就和熨衣服时总要垫块布一样。她的目光在我脑后的苍茫背景中慢慢游移,最后如释重负般落在我的脸上。她说:“小繁,你知道,外婆生病了,我要照顾她,你爸又刚好要出差去,所以不能送你去大学了。我和你爸想,反正以后的路也要自己走的,正好锻炼锻炼……我们打听了到站时会有人接的。东西在哪你都清楚吧,多放些零钱在外兜里,不要老掏皮夹子……”那一刻,我看到小时候,她还是个年轻母亲的时候,我像一只有着柔顺毛发的白色小猫,睁着好奇的眼睛,拽着她的衣角,紧紧跟在她后面,踩着她踩过的石头,走过蔬菜担子和肉铺,走过挂满漂亮衣服的商店,走过夏日黄昏的悠悠树林……而她则不时回过头来解答我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奇怪问题。我跟在她后面,看看被大鞋子压倒的青草,又看看她高大的后背。突然的,那个高大的背不再回过头来复述她的所见所闻了,它主动地移开,让我那两只不安分的眼睛直面这个世界。我有些委屈,可是想到外婆,我只有壮起胆子点点头。

时间像回到了童年,母亲坐在汽车站的候车室里,我坐在她身边像个麻雀一般说个不停,而她却愈像一棵寂寞的树,周围缭绕着空荡的回音。书籍给了我足够的幻想和勇气,我的心早像被拴在车篷上的气球,在去往天堂的途中摇曳不止了。所以,我远没有曾经的游子那般心情沉重,好像一切顺其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我们的视线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那是我的方向,也是母亲的方向。汽车进站的时候,她比我更着急,一手拎着旅行袋,一手拖着行李箱,向检票口走去。我背着背包,手里捏着票,跟在她后面。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背一点也不高大。

于是,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夏天中午,我背着背包,一手提着发沉的旅行袋,一手拉着笨重的旅行箱,在陌生的地面上不知所措,灼灼的日光照得我裸露在外的手臂像水泥马路一样发白。终于,我如同一只干瘪的蚂蚁,拥挤在狭小的臭烘烘的接送汽车里,旅行箱笨熊一样左右摇晃,没有任何空间可以盛放我所剩无几的幻想。而幻想中的母亲,大概正倚在门口,久久不曾离开,她的目光穿越千山万水,在我的泪花或汗水里晶莹一闪。

事实上,母亲根本没有这般闲情,她忙得晕头转向,直到晚饭时多数了一双筷子,才想起我。所以那天晚上,当我和另三个将共处四年的室友谈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问我旅途是否顺利,床是否铺好,再三警告我晚上不要贪凉整夜用电风扇吹风。我告诉她,其实我只能拿一本杂志当扇子。电话那边呆了半晌,我眼睛有些发酸,说这里晚上倒挺凉爽,不用扇子就能打发。母亲听说也信以为真了。我便问外婆今天怎么样,她说外婆晚上抿下了一碗粥,下午我还在平田岗的姨婆来看她,她竟能认得。两个老太太一起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我想起上次姨婆来时扯起许多当年的不容易,比如外婆怎么用番薯粉和上当时极金贵的面粉做面条给发高烧的母亲吃,姨婆一旁看了直咽口水,又不好意思说;又如下山赶集的时候,外婆到造纸厂怎样说尽好话讨来一叠废纸给母亲订作业本,直把我听得愣愣的。姨婆的到来一定勾起了母亲历历在目的童年记忆,总之,母亲电话里的声音仿佛在把沉重的岁月抽丝剥茧,一缕缕地送过来,让我闻听。她一遍遍嘱咐我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让我保重好身体,说像外婆现在这样躺在床上,让人多么难过。那一刻,我才猛地醒悟到:母亲也是女儿啊!

今天是母亲节。我站在遥远的阳台上一心一意地回忆着母亲,而母亲天天忙碌在单位和外婆的床榻前,却未必知道今天是母亲节。我又一次想起了《游子吟》里的贞静的母亲,可能母亲都是一样,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时间哭哭啼啼。

可是,我的脸颊却已像绣满了绿苔一样潮湿,满目的暗绿铺天盖地地泼出整个世界。在它面前,一切比喻早已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