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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拼图

作者: 苏会玲2019/11/24心情短文

女孩有时觉得,关于那段童年的记忆,捡拾起来多像是些童话的碎片!

太遥远了,要说此身即是那个小小女孩的延续,女孩感到有点恍惚。但千真万确,是那个小小身影,把一系列童话般的情景深深镌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女孩清楚地记得——

有缀满贝壳的潮湿的海滩,有掠过舌尖的咸咸的海风,有众石凝成的坚固的长堤,有长堤拦截的奔涌的海水。有与沧海共分日月的老街,老街上有挨挨挤挤的骑楼,有麻石板铺设的旧巷,清凉的石板上踢踏着大大小小、轻轻重重的鞋履,夜间,各种声音沉寂下去,一支月光小夜曲沿着一块接一块的麻石板一路流淌……

当年的旧巷有逼仄的楼房,楼房里有一道窄窄的响声很重的楼梯,有匣子一样的木板房,二楼的木板房里有外婆和她的搓炮机,搓炮机旁有伏在外婆膝盖上打瞌睡的小外孙女儿。墙上挂着个大藤篮,藤篮里面装有一个第二天就不知下落的红苹果。呀,有夜间出没的老鼠贼!大白天,外婆宠爱的那只毛色漂亮的老花猫,打着呵欠走过,或是一直蜷缩在风炉边,外婆饲养的红耳朵的小白兔,老老实实呆在笼子里,等着人来喂它吃白菜叶子。有一个用大大的网罩网起来以防小孩或什么东西掉下去的天井,天井旁有外公的鸽子笼,笼子里有谁也听不懂的鸽子们的咕咕声,有放飞鸽子的每一个清朗的早晨,以及等待鸽子归来的每一个绚烂或暗晦的黄昏。

二楼的过道总是堆放着外公劈好的一大摞干木柴。那是些简单似乎又颇富足的日子,每天有许多便宜又好吃的东西:二三毛钱一斤的甜橙子,三四毛钱一斤的红苹果,四五毛钱一斤的新鲜鱼,七八分钱一斤的大车螺,外公时不常往家里拎,在她专用的那只菜碟子里,什么清蒸石斑鱼啊,清蒸螃蟹啊,香味从没断过。只有那段日子例外,她出麻疹,就被断了一切不利于麻疹恢复的海鲜,于是粥碗里换上了萝卜干,香香脆脆的萝卜干,外婆一口一口地喂。呵,在几千个流水般的日子里,她清楚地记着这些琐屑的细节。

老街上有一家常年飘香的牛奶铺,有过一个生病的上午,唯一一次,她被母亲领进铺子里,在一杯牛奶和一块蛋糕的芳香中度过了片刻时光。她从小消受不了牛奶的滋味,喝了几口就不喝了,但那仍是个有一点点特殊享受的上午,像是对她生病的一个小小安慰,在去医院看病的途中,妈妈领她进了牛奶铺。她仍记得那杯温热的牛奶和那天的奶香。

有一家一分钱一碗白粥、五分钱一碗鱼粥的粥粉铺,汤碗里有三个炸得焦黄的大肉丸子,她有时从门前经过,可是连倚门解解眼馋的机会都没有,大肉丸子炸过之后泡在粉汤里的特殊香味诱惑着她,成为她关于气味的最深长最久远的记忆之一。

在外婆那间匣子似的木板房边,一道楼梯拐向三楼,楼上住着小洁。小洁的小舅舅,她也跟着喊“宁舅”来着,她光记得这两个名字,却全然忘了他们的面容,仿佛从不曾谋面似的。她还清楚地记着那道拐向三楼的楼梯,如同屏障一样。一道楼梯能有多高呢?她只是从小守规矩,绝不随便逾越界线,因此那道楼梯,对她一生的行为准则,可说是个预示。

小洁家后来搬到了省城。省城在哪儿?她不知道。在她心里的版图上,只有她们家住的这座小城,以及周边的某个小镇、某座县城罢了。省城在天边吧!可是在节日的公园里,忽然又邂逅了那一家人,小洁的妈妈将一把酸枣塞到她手里,酸枣的味道又酸又涩,一点都不好,她勉强吃了半个,剩下的紧紧攥在手心里。

是个河豚正肥的时节,海堤街上一溜儿堆放着一堆堆的鱼虾蟹贝,堆得小山似的。肯定有过一艘艘满载而归的渔船在这里停靠,可是渔船都没了影儿了,它们的战利品还在那儿堆放着,也没人看管,不知道主人是谁,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啊。按说那是个清贫的年代,可是,这些东西陈列在女孩的记忆里,就传达出了某种安宁、富足的气息:大海啊物产丰饶,乡亲们啊道不拾遗。有两个戴红袖章的老人在巡街。是街委组织的治安联防队,家家有份。红袖章挨家挨户地传过来传过去,传到外婆家时,外公就把它套到左手臂上,用别针往衣袖上一别,出去转上老半天。记不清是什么时辰了,小女孩和隔壁的木子妹妹溜到海堤街上,她俩围着一堆堆的鱼虾蟹贝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忍不住就用手指挖了点什么握在手上。啊,戴红袖章的没看见,走远了。这俩小姑娘其实没提防什么,她们的小心眼儿里压根不认为这是在偷东西,她们只是觉着,小鱼儿啊小海螺啊多可爱!很自然就把它们拿在手里了,要带回去给外婆看呢。她好像是拣了几只扇贝什么的,木子妹妹挑了几条肥肥的小河豚,当她们把这些东西递到外婆手上时,外婆先是惊讶地问是哪儿来的呀,接着就把她们责备了一通,当外婆说到,这是偷东西啊!小家伙才知道有这么严重!外婆叫她们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一会又哑然失笑了,外婆说,木子啊,你怎么尽拣小河豚呢?是不是见小河豚生得肥啊?一整天,外婆都在唠叨这件事,对着不同的对象,说得津津有味,有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样,木子妹妹拣的肥肥的河豚和她胖乎乎的脸蛋儿就印在记忆里了。

木子住在隔壁,木子的外婆住在同一条巷子的那边。巷子被一条通向海堤的马路截为两段,走下几级石阶,往西再上几级石阶,就到了巷子的西半截。她对那半截巷子犯怵,犯怵的原因和木子说的一件事情有关。木子说,她外婆家的后楼,住着一个“脓猪头”!小女孩想不出,这“脓猪头”是个什么样子的怪物,怎么能和人住在一起呢?单纯的小女孩不明白,这只是句咒骂人的话而已。木子外婆家和人家结了仇,就把这个恶心的绰号送给了人家。她老问木子:这“脓猪头”什么样子呢?什么样子呢?木子说来说去她脑筋就是转不了弯,唉,小姑娘真是有个点不开的窍啊!木子就带她去看。她在木子外婆家二楼支桌吃饭的那个大厅里等候“脓猪头”的出现,屏息敛气,感到有一点点紧张和刺激,真像是个隐蔽在林子里准备一睹水怪的探险者!第一次空等了半天。第二次去,有个穿花衫的中年女人出来转了一下,木子低声说,“脓猪头”来了!她立刻毛骨悚然。可是,没什么异样啊!她原以为先是一声怪叫,然后窜出头野猪一样的怪物来!现在,她什么也没看见啊,难道说,那怪物会隐身,木子的眼睛看得到,她的眼睛却看不到?木子急了:哎呀,那个女人就是“脓猪头”嘛!可是,一个人好端端怎么会是“脓猪头”呢?这是她理解不了的事情!那是个遥远的纯真年代,小女孩的心智浑然在成人世界之外,她搞不懂人间的是非恩怨,又怎谙人世的复杂混浊?那是她的混沌时期,懵懂无知,天真未凿。

多年以后,女孩回味起这件事,不禁设想:假如,那时的小姑娘知道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她还会这样困惑吗?既然格里高尔一觉醒来会变成个大甲虫,那女人为什么就不会变成个“脓猪头”呢?女孩觉得,她小时候经历的那点事情,真可谓是另一篇《变形记》!

女孩很早就知道,黑夜是包藏恐怖事件的处所。这样的夜,连月光也是惨淡的。她就在这样的假定下连缀那个死亡事件的碎片。

是个月色阴冷的夜晚。对面那家的男主人突然被手忙脚乱地抬上车送往医院。他从那条麻石板路上一出去,就再没能回来。是整条小巷都睡得很熟的时辰,街坊们正逍遥在各自的梦乡里,没有谁知道那家人的惊慌失措。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那家的女主人失魂落魄地回来了,摇醒四个年幼的孩子,流着泪跟他们说,他们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女主人用手不停地抹着年迈的婆婆的胸口,哽咽地告诉她,她正值盛年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世事是多么奇怪,在同一条小巷里,家家户户安然无恙,就这一家天崩地裂。在那家人抢天呼地、痛哭流涕之际,小巷正从容地迈向黎明,迎接晨曦。麻石板路上的脚步不慌不忙,上班上学,该干嘛干嘛,日子平常如旧。不是一家人,痛不到一处去。天亮以后,小女孩揉醒惺忪的睡眼,用黑夜补充给她小小身躯的体力,拥抱这个和平的早晨,照旧蹦跳,照旧玩耍。后来她断断续续地听外公跟外婆说,心肌梗塞,是心肌梗塞。小女孩心清脑瓜灵,明白是昨夜的杀手。这迅雷不及掩耳的杀手,让四个孩子顷刻间没了他们的爸爸。孩子们的妈妈听说是在医院干清洁工作的。小女孩想到,事件的后半部分,对孩子们爸爸的抢救,就是在医院里进行的。不知怎的,一想到医院,空气中好像突然就飘起了那种带药味的鸡蛋花香。这种花医院里最多,在一些看起来十分沧桑的租界时期的西洋旧建筑旁边,一丛一丛,绿叶肥厚油亮,五张花瓣有着蛋白和蛋黄的色泽,多么好看。可是它开在医院里,便沾染了医院的神秘气息,就连它的花香,都是带了药味的。呵,那一夜,满医院的鸡蛋花香都是裹挟着死亡气息的,一丝一缕,像游魂似的,在冷冷的月光下飘荡。

记忆之神是诡秘莫测的,她会在你脑子里留下什么,抹去什么?完全不可捉摸,非要等长长一段岁月过去了,你再看看自己的心板,才见分晓。童年的记忆总是以碎片的形式存在,多少年过去了,女孩的脑海里依然有一个小小女孩的身影在动,那是遥远的自己。甚至,那时候从镜子里、相片上看到的稚气的脸庞、害羞的表情、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历历在目。小女孩在巷子里蹦跶,在楼梯上拾级,在匣子房里困守,小女孩心里泛起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情绪,对一种花香或一些食物的气味的记忆,在黑夜或生死故事里的小小恐惧,以至小脑瓜怎么也转不过来的一个弯儿,小女孩对人世悲欢的一丁点儿触摸,对世事真相的雾一样的朦胧,奇怪啊,无论那是个场景、举止,还是一些心理体验,都清晰如昨。她仿佛可以真切地触摸到那颗远远的童心!她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之神让她记住了这些,而遗忘了另一些。到现在,记住的再也抹不掉,记不住的永远随风去了。这就是缘。这些记忆的碎片与她有缘。她想,任何一段回忆都是对往事碎片的拼接,这多像是孩子们玩的拼图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