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董先生

刘倩女士发来短信：董鼎山先生几小时前去世。我以为看错了，或她发错了，连忙打电话过去核实。她颤抖的声音告诉我，这是真的。她刚刚跟董先生女儿碧雅通话，是碧雅亲口告诉她的。

据董先生女儿碧雅说，自她母亲去世后，她父亲始终生活在悲伤孤独的丧妻之痛中，无法自拔，甚至多次想到死。她这个说法与此前我探望董先生的印象相吻合，他对我说，陈九啊，我一夜夜睡不好，总觉得蓓琪（董妻）没走远，她肯定躲在什么地方跟我捉迷藏，我要把她找出来，找不出来我也不活了。我望着董先生真诚的眼睛无言以对，紧张得不知如何安慰他。他与蓓琪相濡以沫五十多年，伉俪情深我们都知道。但蓓琪去世给董先生如此大的打击，已到生死地步，这让我不免慌乱，我希望董先生好好活下去，继续把他的哲思文采展现给世间，可蓓琪，毕竟不在了呀。

有人说董先生的离去是善终，一是高寿，二是没什么痛苦。他毕生着作等身，创造了难以逾越的东西方文明交流的丰碑，可以说死得其所。这个说法即便不错，也过于理性了，我难以接受。对我来说，董先生是生活中的良师益友，是我文学生涯的精神支柱，他像对待学生一样鼓励我帮助我，二十多年来，这份深深的情感与所谓功名荣辱无关，是两个同类人的忘年之交，可遇不可求。无论理性怎样清醒，我只需要情感的“糊涂”。

此刻我脑海里只有与董先生交往的情景，一幕幕像未经剪接的纪录片来回播放。印象最深的是2003年冬末，我和太太一起去他家探望。蓓琪为我们煮咖啡，把我们带来的鲜花插进花瓶里，不断说，太漂亮了，太漂亮了，谢谢。到晚饭时分，我们表示想请董先生夫妇一起去一家上海馆吃饭。蓓琪说她不去了，让董先生跟我们走。她的态度像对待孩子一样，董，你去啊，去啊，你不是喜欢中餐吗？搞得董先生恭敬不如从命，高高兴兴跟我们下楼，那副轻松愉快的表情啊，浸透了蓓琪对他的深情呵护。

那晚我们聊得好尽兴，先叫了一支红酒，老板又送了一支红酒。董先生很喜欢喝红酒，也颇有酒量，正好跟我搭配得天衣无缝。我们坐在最里面一张桌子，很有点雅座的感觉。董先生说起他的童年，青年，还有在美国留学的生活，兴奋得像个小伙子。还说他喜欢京剧，陈九，你不是会唱吗，唱两句吧，我想听呢。我环顾四周，客人不很多，因为快打烊了。我问老板可以吗？谁想到老板是个爽快汉子，唱啊，我也想听。“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当然不敢亮开嗓子唱。老板送的那支红酒就是这时端上来的，喝吧，还有呢。我再没见过那么潇洒快乐的董先生，完全本色呈现。我唱时他还为我打点，在桌上敲击着，十分沉醉。他说陈九啊，你脸都红了。我也说，董先生，您看看自己吧，也红了呀。我们哈哈大笑，时光在几十年前的老上海和纽约间徘徊，眼前的情景仿佛变成发黄的照片，甚至可以听到汽笛的鸣响，我们完全沉浸在往日时光里，享受着美妙的怀旧情结，董先生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喜欢怀旧的。

这一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连做梦都是董先生打拍子的样子，轻轻摇着头。他那天穿着蓝色西装上衣，下面是一条灰裤子。董先生永远是风度翩翩的。男人的风度来源于心灵的伟大。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联大秘书长瓦尔德海姆在纪念周恩来时说的，当时我不满二十岁，在寒风里听大喇叭播放各国政要纪念周恩来总理的悼词，就牢牢记住了。此刻又想起这句话，用在董先生身上真再合适不过了。

董鼎山先生啊，你的离去，让我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