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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北方

作者: 水墨江天2013/11/12心情随笔

一片白雪覆盖下的荒原,人烟稀少。一年之中,大半是白色,无穷无尽的白色,从脚下连到天际。还有一半是绿色,连绵的绿色,无穷无尽,如同无穷无尽的白色。兴安岭,雄鸡冠上的明珠,一片由白色和绿色交织的黑土地,苦难、富饶而又充满希望。

从漠河县城出发至北极村,沿途都是绿色的屏障,碗口粗的树木簇拥在道路的两旁,密密麻麻,随着山脊的起伏而延伸到天边。这里是苦寒之地,中国的最北方,连树木都饱经风霜,只有那些最坚强的树木,才能经受住严寒的考验,执着地向着天空生长。几十年的岁月,看不出树木有多少变化,只有一道道细密的年轮述说岁月的流逝。如果不问,你都无法想象这些树木都有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树龄。

在某些路段,还有一些烧焦了的树干,胡杨木一般地站在那里。听说,这是大兴安岭火灾的遗迹,有些已经被砍伐了,这些是没有砍伐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砍伐过的地方现在依然稀稀落落的,而没砍伐的树木反倒大都活过来了,别看有些树树皮是烧焦的,里面却是活的。望着这些焦枯树干顶上生发出的绿芽,你不由得会敬畏生命的顽强。树是这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越是艰难的环境,人越是能够抱团取暖,激发出无穷的潜能,做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奇迹来。

北极村是个一平方公里见方的村子,在漠河新县城未建之前,这里就是县城的所在地。村口有电瓶车等待,将我们连人带行李一古脑地全拉到预订的宾馆。在北极村,坐电瓶车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近距离地浏览村子的风光。村子不大,道路平整宽敞,打扫得十分干净。建筑大多是木结构的平房或二层小楼,三角形的大屋顶耐得住雪的堆压。有些建筑完全是俄罗斯风格的,如果此时有一位俄国大妈站在门前向你微笑,你一定会以为置身于俄罗斯的农村。

我们预订的宾馆在北极村最北面的区域,一幢二层木质小楼,门外摆放着几根图腾柱,粗犷、自然,又有几分神秘色彩,充满了北国的气息。宾馆落成时间不长,规模也不大,既不奢华,又很干净。宾馆外面就是奔腾的黑龙江,沿着江岸是一色的木质栈道,一直可以走到村外的哨卡。这是中国最北面的哨卡。步入哨卡的营区,迎面就是一排干净整洁的营房,红墙绿顶,颇有些俄式风格。哨卡的营长很随和,向我们简要介绍了中俄边防部队交流的情况。营区左侧最醒目的一栋二层小楼是中俄边防部队会谈的地点,双方会在此举行定期或不定期的会晤,我也不由得约人一起在会晤点外握手照相,很有些外交部长的风度。

沿江漫步,这里是北极村风光最美的地方。对岸是俄罗斯,小山丘矗立在江畔,山坡上郁郁葱葱,没有房舍人烟,与中国一侧的田园风光味道迥异。夕阳下,山坡露出暗红色的崖壁,与绿树、江水一起构成一幅唯美的山水图景。

对于俄罗斯,我始终感情复杂。眼前的这一大片土地,就曾是中国人驻足和拓荒的地方。自从清政府开放这龙兴之地以来,大批关内的老百姓离开祖先的土地,扶老携幼闯关东,一直越过黑龙江,去往极北之地安家。伴随着泪水和汗水,满怀着憧憬和希望,在黑土地上渐渐点亮一条条山沟,星星点点的小村庄布满了这块土地。然而,冲突不可避免地产生,苦难由此开始,一次又一次的退却,直至黑龙江成为一条界河。自此以后,有多少拓荒者的遗骨散落在异国,无法回家。仿佛一声叹息,何处才是家?

家是美丽的伊甸园,是幸福的出发地,有了家,才会有“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满足感。家是神圣的城堡,是维护个**利的领地,英国前首相皮特说过:“我的茅屋,就是我的城堡,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家是最后的诺亚方舟,是每个人心中最安全的港湾,任凭风雨交加,只要有个家,心就会变得安宁。

在漠河县城至北极村的途中,有一处名为老金沟的河滩,这是当年开金矿留下的遗迹。虽说是河沟,却是十分开阔。两山相夹之间,大片的河滩地上依然搭着破旧的平房,一条小河安静地流过,留下多少惆怅。传说当初这条小河沟被发现时,一把河沙里竟有半把是金沙,引得俄国商人觊觎。为防俄人偷采,大清在此设厂开矿,一时间,数万矿工云集,盛况空前。伴随矿工北进的,还有大量的**,在这块小小的区域里,集中了上百家妓院,**们洗下的胭脂染红了老金沟的河水,让老金沟也沾上了胭脂沟的别名。

在可以采矿的日子里,矿工们终日在烈日下弓身挖沙、淘沙、洗沙,为那些灿灿发光的金属而劳作。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一夜暴富的幸运,甚至对于他们来讲,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都是一种奢望。然而,当暂时放下手中的工具,抹一抹额头的汗珠,回望一下河滩上那些冒出炊烟的窝棚,心似乎变得十分快乐。在这些简陋的窝棚里,有男人的牵挂。虽然,那里的女人并不完全属于他,男人也只能在发饷的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相好的女人温存几日,可就是因为有了牵挂,让这些背井离乡的男人留下来,让他们能在苦寒的北方边地找到家的感觉。

其实,女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些流落北地的女人,身虽卑贱,心中依然藏着对家的渴望。“羞日遮绸袖,愁春懒起妆。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涕泪垂,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很难相信,这首鱼玄机的《忆邻人》竟然能从此间一位名叫惠兰的名妓口中吟出,可见,在这群女人中,也有不乏出身诗书人家的。然而,她们中间,除了极少数得以从良外,绝大多数注定要在此寂寥一生。

于是,那群在河里淘金的汉子,成为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期盼。其中的某个男人,或许就是她的依靠。虽然,他不能天天相伴在左右,但总有那么几天,能给她以大山般的依赖,让她温柔,令她安心。由于有了这几天,生活变得有意义、有盼头,让她能有家的感觉。所以,她愿意以最原始的方式去慰籍他,爱抚他,让他放松,如同在家一样。

谁能想到,在这北方偏远之地,爱情竟然以这种方式默默地发芽,甚至在本该摒弃爱情的领地,爱情却摒弃了世俗的偏见,顽强地生长起来。在这里,他们身上背负的称呼已经变得不再重要,这里只有男人和女人。在这冰雪的世界里,男人竭力为女人提供一些生活物资,让女人们过得好一些,女人也带给男人最大的安慰,他们彼此依靠,从肉体的相拥,渐渐至心灵的相惜,让这片苦寒的土地变得温暖起来。

这样奇特的爱情,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港口区也曾见过。在港口区码头最繁华的街口,矗立着一栋色彩艳丽的二层铁皮房子,这是当年妓院的遗迹。如今看这栋成为历史景观的小楼,已全无**的目光,只留下对艰辛拓荒的感叹。数百年间,大批贫困的欧洲农夫乘船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寻找新的生活,面对前途未卜的命运,小楼里的女人就曾给过他们以家的感觉,让他们能安心地留下来,从这里走向辽阔而富饶的潘波斯草原。时至今日,这条碎石铺就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烤肉店和探戈舞依然透射出那个时代开拓者的狂野与柔情。也许,拓荒就是这样的。在最艰苦的环境里,已经无法顾及世俗的偏见与道义,只有彼此携手互助才能蹒跚前行,在新的土地上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

如今,同样是新的土地,同样也是命运叵测。但是,由于有了爱情,北方不再遥远,在那里,也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哪怕只在几个晚上,这依然是一个属于他的家。由于有了爱情,北方不再陌生,在这里,那些本不配拥有爱情的女人也能体会到做女人的尊严与快乐,让她们留下来,留出一个角落,可以安放自己的感情,如同湘夫人一般等待着属于她的爱情,盼望着湘君的到来,直至慢慢地老去。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河边的白桦树亭亭而立,斜阳在白色的树皮上投落点点斑痕,这莫非就是湘夫人思君的热泪。风无言、水无语,所有这一切,只有树下的土地知道。

离河滩不远的一块高地上,有一片被称为**坟的土地,这是**们最后的归宿,如今也开辟成了一个景点。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甚至没有逝者的姓名,埋着这里的,有同乡,有姐妹,还有母女。如今,有些坟茔已经消失,有些还依稀可辨。当你走过这片土地的时候,丝毫不会感觉到这些女人身上背负着肮脏的称呼,只会觉得这里埋着哀婉与执着。那些拓荒的男人和女人们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抱团互助,用跨越世俗的爱情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融化出家的温暖,让北方的土地不再寒冷,这样的顽强,令人唏嘘。这片埋葬了**们肉体、爱情和灵魂的土地,其实就是拓荒者的墓志铭。

人人心中都渴望有一个家,有了爱,家会在远方,有了爱,家就在心底。

伴着黑龙江水缓缓而行,夕阳下,一个农人正在整理他的果园。如今的人们早已将这块土地当作自家的田园,没有了背井离家的凄凉,没有了拓荒者的悲歌,留在这里的只是一片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