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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松林

作者: 黄兆伦2013/07/26生活随笔

那片松林

----黄兆伦

90年初春,正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新春,我们兄妹还未走出失去父亲的伤痛,南方的雨季已不期而至,早早来临了。绵绵细雨不停,将城里城外的一片天地泡得泥软。想趁着春日为刚修成的父亲新坟植几棵松树也让我为难,连出门上班也成问题,就别提上山了。每日坐在办公室,瞧着窗外,我不免由生几分沮丧。

终于盼得久雨初歇的一个清晨,我带上已备有些时日的松苗,急急赶回镇里,借把锄头,趁着天公行好的难得片刻上山去了。

久雨过后的林山湿气浓重,树与草的枝叶上还点点滴滴挂着莹莹的水珠儿,四处弥漫着植物腐叶的霉味。爬上父亲坟山的小山冈,穿过一片片乡人家族的坟地树丛,水珠儿早已濡湿了我的裤脚。抬头,风儿扑面,送来阵阵夹杂着浓浓水汽与霉味的草木清香。路旁的几棵还挂着褐色小花的杨梅,也郁郁有色,树冠下零乱地洒落着一层薄薄的小花,显然久雨已影响了它的挂果。这条颇有几分陡峭的曲折山路正是父亲人生最后的一段路程。在这崎岖泥泞的山路上还清晰留着我们兄妹几个月前留下的脚印,迷乱的脚印间倒覆的小草依然恹恹挺不起精神,似仍有无尽的哀伤。南方的山杂草纵横,更那堪满目乱坟,这里洒下过多少失去亲人的乡人泪水啊!听,那满山的风儿,尽是一代代困苦的乡人凄厉的哭泣声。拨开让风雨打得有点零乱的枝条,身旁就是挤挤挨挨的坟堆。在我手足忙乱拨枝行进的哗哗声里,依稀听得竹丛下的新坟送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女人抽泣声。水汽浓重的雨烟弥漫着山下,远处的古镇影影绰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帐。其实这坟山与古镇不过隔着一片田野,通乡的道路连着山脚,就约一里路程。然而,它让一代代乡人含辛茹苦地跋涉了一辈子,从这雨烟背后的那边出生,而后千辛万苦地来到雨烟这边的山冈,好像他们一辈子只为了穿越这片迷蒙的田野,又似乎一生就为了能面朝他的故里静静安息而不停地挣扎着来到这边。这是一座多么神圣的山啊!竟让一代代乡人如此执着。想必能朝着生他养他的故里安祥地歇息是一种多麽高尚的幸福追求呀!人生还需何求?

父亲的坟就落座在这山冈的半腰间,黄土地深情地接纳了他。他枕着山冈祥宁地望着他的故里。每回我失魂地站在村前的河边望着它,都情不自禁地投注着虔诚的注目礼,父爱就像温泉一样依在我血管里温暖地流动。

我踏着脚下泥泞的黄土,拽着路旁的枝草,艰难地爬上一截陡坡来到父亲的坟前。站在雨水冲下的一滩黄泥中,我依偎在父亲的坟边。没有往昔看见坟墓的那种怯惧,没有置身空灵坟山的那种寂寞,相反它是那样的亲切,那样地给一个失魂落魄的我以强大的精神抚慰,我也与坟里的父亲一样的安宁平静。

远处的山还是那样浓云密布,雨,这可憎的东西随时又将卷土重来。我必须趁着歇雨的一点点有限间隔,将松苗植下,容不得我太多的筹划。我挥起锄头,谨慎地下锄、插苗、压土、踩打,每个细节都做得仔细认真,毫不含糊。雨后的山土质松软,我绕着坟墓,顺着山势,将松苗一棵棵植下,不到一个时辰,我已将树苗全部插下。站在坟前,擦着额头微微沁出的汗水,我瞧着眼前刚植下的歪歪扭扭的松苗,不免心生忧虑。这黄泥中的弱小生命,小得让我觉得都有点比不上一株小草的生命力,我担心他经不起这山风山雨的吹打,或许未待见得夏阳就早早地央折在这新土堆里,尽管眼下的它得着雨水的滋润,似乎见得几分精气,但那是不会长久的。于是,我又绕坟一周一棵棵地给以检查,还一遍遍地再将黄土踩实打紧,而后惬意地站在坟前,瞧着这植得密密扎扎的松苗,自我欣赏一番。

这褐红色的松苗,小小针叶沾满着黄泥,斜倚着,长不足十余厘米,真难想见它将来就能长成那参天的苍松,靠它来为我父亲撑起一片清凉须待何年何月?我又由生几分忧虑与失望。甚至想着能否再种上几株长得快的其它植物,像木棉、泡桐之类,无须几年就能郁郁成林。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父亲的挚爱,父亲爱的唯有松树,那擎天高洁的苍劲之松。

记得,七五年初,我去插队,父亲送我去中房镇下湖村,我们一同徒步跋涉了二十多华里的山路,沿着一条石阶古道下山,穿行在万亩的松林间,山风吹起阵阵松涛撩拨着衣襟,松林浓郁松香沁人心脾,松果不时地坠落于眼前的石级上弹跳着沿着古道滚下山坡。已是深冬,父亲有点累地坐在石级上吸着烟,神情专注地被身边眼前的自然美景深深陶醉。山下,插队的村庄在即,父亲却沉迷于松林竟不舍得下山。那参天的松林最得父亲至爱,最让他销魂。为了这松林,他曾经放弃了镇中心茶叶站的会计工作,主动改行请缨去远离镇中心的偏远山区深坑村茶叶收购点当评审员,那儿没有公路,需从镇中心翻山越岭徒步十五公里的野岭山路才能到达,每月报账还得来去几个往返。且独自一人的收购点,煮饭洗衣等生活杂活都得自己料理。如此的工作环境无疑是辛苦的,但父亲不怕,甚至还乐于承受这份苦差。诚然他爱的不是这份生活烦杂,他爱的是那里拥有远近闻名的茫茫无边的原始松林,爱的是那一棵棵三四人方能合抱直冲云天的原始松树。倚在松下举目仰天,松涛在云天澎湃,褐色的松针在斑驳的阳光间飘飘洒洒,扬扬满山遍野,不时有松鼠在树梢跳过,踢落几粒松果当头砸来,其趣只有山翁自醉无语于外人也。我可以想见他独自一人千百回弃岗离舍潜入原始松林,独步林间,陶醉林下,独自低吟,独自销魂。可那时还年幼的我并不明白父亲的这份归隐自然的追求,以为他纯粹是因为厌烦了干了几十年的会计工作,直到七六年我为修洋溪公路也来到这个村,来到这无边的原始松林,我才真正找到了父亲当年留给我的答案。爱鸟及屋,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爱上了松树,爱上了松林,和父亲一样也在那地方工作了整整一年。父亲退休后,远离了山区,远离了松林,跟着我们兄妹入城,再也没有机会亲近松林,亲近自然了。我知道他一定未曾有过一日忘却那让他销魂的圣洁的松树,尤其在他读书之余。父亲去世后,我决心要为父亲植一片属于他自己的松林,让松涛松香松风松趣永远地陪伴着他,就像他永远地枕着黄土面朝故乡一样陪着生他养他的故里。

南方充沛的雨水,终不负我。当年的秋季上山扫墓,我俯着身子拨开冗杂的野草,细心地一株一株察看松苗,只见一棵棵松苗都已抽出丁点新芽,显然它们都已成活了。这让我们兄妹几人开心极了。我小心奕奕地操着手中这把久违的锄头,动作已不太熟练地为它们一一除去杂草,生怕伤着了这还很是弱小的生命。

松软肥厚的土层和充足的阳光雨水为松树的成长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五年过后,松树已没过了我的头顶,它们一株株簇拥着竟相抢夺空间与阳光。每年的白露时节,我握着锄头穿梭在它们间为它们除草,总觉得一年比一年不方便起来了。它们老爱伸着长长的手臂干扰着我的劳作,松针戳透我单薄的衣衫,扎弄着我的肌肤,痒痒的,似有几分顽童的调皮与可爱。每年我都如约顶着南方仲秋尚有几分强劲的日头来为它们除草理枝,弄得一身尘土汗水,也从不曾有过厌倦,而恰恰是它们健康快速的成长更激发了我不辞劳作的热情与信心。每次劳作之余,我总不忘坐在树下坟旁与父亲一起分享松下林间的那个实现了期待的舒悦与惬意的片刻。每当山风拂过,松枝摇曳,松香沁脾的那阵儿,我总能感受到父亲的一份开心舒畅和甜滋滋的幸福,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关于与父亲一起仍历历在目的生活片段。

五十年代末,天灾人祸,闹得粮食紧缺,靠吃国家定销粮的我家,粮食缺口大,又难以从市面上籴到米补缺。每当月底往往是吃了上餐就不知下餐下锅米在谁家。为了给饥肠咕咕的子女解决吃饭问题,父母毅然扛起锄头上山开荒种地瓜,这可是他们俩今生的头一遭。年幼的我就曾数次跟着父母上山,当然无力能为父母做点什么,只是怀着一颗童心陪在父母身旁看着新奇。父亲不习惯地舞动着手中的锄头,动作很笨拙,很吃力,很勉强,始终是一副气喘吁吁、汗流如注的模样。实在是撑不住了,他就拿出水烟筒,坐在地里抽烟歇气。尤其是盛夏酷暑时节的除草施肥,这种大强度的劳作与烈日当顶的炙烤,对于一生都坐在办公室从未如此劳作过的人来说,仿同生命的煎熬,其间的艰辛难以言说。母亲一担担地将家里垃圾坑里的有机肥挑到地里,点穴施肥。那几年,每逢春季插苗,夏季除草,秋季收获,父亲都请假回家。这种自己动手开荒种粮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父母一直坚持到六十年代末荒地被收归集体为止。

躺在黄土地里的父亲,或许已经忘了这些,因为这种生活的泪水汗水,伴随着他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流淌。为了他心爱的儿女,他有什么不愿承受呢?

七0年,我初中即将毕业的一个晚上。晚饭过后,母亲还忙着洗碗等家杂。请假回家的父亲拿着水烟筒坐在屋里开始抽烟。我照习惯正要拔腿出门找朋友玩。忽然,父亲将我叫祝依经验父亲此时叫我们兄弟多是因为母亲告状,他趁此闲暇找我们兄弟开导或训斥。这是父母的有心安排,因为即便此时父亲骂孩子,也不影响小孩闹脾气而不吃饭,那是父母不愿看到的。我转身顺从地跨进父亲卧室的门槛,站在父亲跟前,心怀几分忐忑与不安,脑子里不停寻检着自己几天来的在家表现。父亲没有急着说话,还在自个儿不紧不慢地抽烟,似乎有什么很让他犹豫的心事。他有力的吸烟吐气声和很响的水烟筒吧嗒吧嗒声有节奏地交替着,那是父亲很拿手的熟练弹奏,也是他一生乐于欣赏的交响曲。几个烟筒过后,父亲开口了,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我说,他有个好友的单位招收通讯员,他打好了关系,问我去不去。我傻楞了。这类事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考虑过,太突然了。我还无法接受马上改变自己从小以来养成的校园生活习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舍不得放弃学业,我爱读书,我不想长大以后成了一个没学问的粗人,就像乡下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或是整天敲打着榔头的工人。我如此辍学很没脸见同学,我怕同学笑话自己,我无法设想自己将来遇见同学时低头而过的尴尬场面。于是,我支支吾吾地对父亲说,我想读书。其实,父亲的心里何尝不想让我继续读书呢?哥哥小学毕业就去当木匠,已让父亲后悔。也有悖于父亲一贯倡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思想。只是迫于眼下的生活,他不得不先将孩子打发出去自食其力,以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父亲没有吱声,只是又不停地抽烟,"吧嗒吧嗒"声音更响了,充满了忧愁、矛盾和痛苦。我呆呆的,一动不动原地站着。我知道没有学问就没有未来,沮丧的脑子里不停地踢翻自己人生的一次次甜蜜的梦想与憧憬。人生,理想,这个从小以来多少次被老师课堂提问和课余遣词造句的美好作业问题,骤然变得暗淡无光。但我更清楚家里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父亲确实已不堪重负。他几十年的工作生涯很明白知识的重要,他自己爱读书,也重视孩子的读书,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轻易放弃孩子的学业。但我实在不愿接受辍学的现实,我还未曾多想失学以后的许多事,脑子就已经嗡嗡嗡地炸开了。我怕父亲已经决意了,无以再有商量的余地,泪不自禁地涌了出来。父亲见我如此地痛苦,更是一筒接一筒地抽烟。霍然,他放下手里的水烟筒,很是艰难地说,那就算了吧!不过机会难得。我如释重负,心里也顿然由生起对父爱的深深感激。我明白,我的读书幸福,以至将来的幸福,都是建立在父母的苦难与艰辛之上,无疑这番决定意味着父母还需为我多承受两年的辛苦。

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兄妹相继走出家门有了工作,家中的经济状况也很大好转,父亲算是放下了压得他一生都喘不过气来的沉重的家庭担子。可还未来得及享受生活的他,竟然就病倒了。检查结果是癌症晚期。这一晴天霹雳,我们兄妹不敢告诉父亲。只是背着父亲做了安排,我借来一辆吉普车,想送父亲到福州协和医院治疗。可父亲无论如何始终不肯去。我知道父亲怕破费我们兄妹还不宽裕的经济,况且我的妻子还在福州医院里病着。无奈,我们兄妹只能依着父亲将他运回老家。几个月后,他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心爱的子女。走的时候,他很安详,脸带笑容,因为他越过了那片迷蒙的田野,终于彻底解脱了。

二十余个春秋过去了,松树早已长成苍天擎柱,簇拥成一片常年葱郁的松林,大得直径可达三十余公分,终为父亲撑起一片精神天地。父亲的坟就掩蔽在郁郁的松林间,阳光从林间投射下来,照在父亲的坟上,松针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坟面,山风吹来,松枝摇曳,松涛阵阵,松香飘溢,鸟儿在枝头低吟高唱。父亲就在那松林下,专注地看着他心爱的书,沉醉着,神情怡然。

安息吧!父亲,不成敬意的松林,那是你不孝的儿女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2013年7月23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