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访
走 访
昔日儒狗
事情发生在县里流传"县级干部满街走，科级干部多如狗"的那年冬季。
我，一个毕业不久的党员大学生，很荣幸地被市委组织部列为第三梯队的培养对象，调配到鄱阳湖边的春溪乡政府任秘书工作。那时，我年轻毛躁，上班的第一天就做了一件糗事，给春溪乡留下了一段经典笑话。
那天上午，我刚在寝室放好行李，院子里就传来了刘九乡长铜锣般宏亮，又有点结巴的喊声，象呼啸的北风急促而刺耳，"柯秘书，四、四眼睛小柯，到会议室开会".刘乡长是从村书记任上一步步提拔上来的，长得又高又黑，做事风风火火，是个急性子。后来与他相处久了，我才知道，只有初中学历的他，对文化人很看重。他叫戴眼镜的我为"四眼睛",并无戏辱的恶意，而是与人亲近又幽默的表示。
听到喊声，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会议室，里面烟雾腾腾，热气烘烘。十来个人围坐在一张长方桌边，见我进来，嘈杂的声音嘎然而止。刘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孝小柯，柯爱民同志是市委派到俺乡里挂、挂职锻炼的，书法好，今后会议记录，就由俚只四、四眼睛来记".一阵哄笑声中，我还未回过神来，就被刘九按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面前已摆放了钢笔、记录本。于是，交集着羞窘、忐忑、受宠若惊的心情，我记录了如下一段文字。
×年×月×日 党政联席会
一、刘乡长传达县村建扶贫工作会议精神。春节前走访慰问五保户、特困户、军烈属、老干部、老党员，乡挂村干部各负其责，慰问标准各村委会自定。
二、湖沙村是张县长亲自挂帅的村建扶贫点，乡里也要重点表示，既定的五个特困户，每户由乡里给现金100元，猪肉2斤，由刘九落实。
三、走访慰问有关的县级领导、重点部委办局主要领导。县领导每人1000元，部门领导每人莱油10斤、猪腿一只，由乡领导按分工对口，各自落实。
四、慰问金和购物款由乡财政支付，具体由曹副乡长、占委员、朱会计负责落实。
……
对刘九乡长的工作安排，大家都表示没有意见。这时，刘九又说"张县长调来我县不久，为我乡"9927"项目争资金，立下了汗、汗马功劳，他老婆身体有病，是不是再送他一斤银鱼、二只团鱼，这个柯秘书不要记录，大家有意、意见没有？"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刘九兴奋地宣布"会议结束，昼更（方言，指中午）都到食堂吃、吃工作餐，一来欢迎四、四眼睛，二来下昼（下午）好、好集中分头办事".又一阵哄笑声中，我被七拉八扯地裹到了乡政府食堂。
在食堂里面的小房间里，一张大圆桌上，摆着一面盆豆参煮鱼、一面盆豆鼓爆肉、一面盆薯粉糊猪肠、几碟小菜、几瓶"三花牌"白酒。可想而知，不胜酒力的我，在杯盏交错的攻势下，其酒态是多么的狼狈。好在刘九三番五次帮我解围，我才没有醉趴下。
"孝小柯，还行不？"散席时，刘九关切地问我。
"行，刘乡长".
"那好，小王--"刘九一喊，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应声从外厅进来，"俚是新来的柯秘书，下昼你开车带他到水产大队占主任家，拿两只团鱼来，夜里俺仨个到县里走访。"
我心里有些不情愿，嘴上却说道"刘乡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这时，我看到酒桌下有个空硬壳纸盒，就捡了起来。
"你拿纸盒做么嘚？"刘九问。
"好装团鱼，"我说。
"四、四只眼还机灵哩。"刘九说得我心里美滋滋的。
出了食堂，趁小王发动吉普车的间隙，我发现院墙角下，有一堆湿沙子，便灵光一显，走到沙堆边，往纸盒里装了一半沙子。开车后，小王问我装沙子做么嘚。我带着酒兴卖弄道"团鱼，又名鳖、甲鱼、脚鱼，习性喜沙，每当汛期将至时，团鱼会在离水位线很近的沙滩上打洞生蛋，小团鱼破壳而出时，能就近爬涉水中生存，这是进化的天性。在盒子里放些沙子，团鱼会有家的感觉，就安份些……"
"哈哈哈，你还真有学问哩".王司机被我的胡吹逗乐了。
说笑中，两个年轻人的心灵拉近了。"哎，小王，刘九乡长看来很严肃的样子，我有些怕他。"
"他是外刚内柔的人，其实他顶怕老婆，"小王换了一车档，接着说"去年乡文化站办了个舞厅，乡下人不开化，开张半个月都没有人去跳舞，刘乡长就带头叫了十几个中小学老师去学跳舞，他老婆就闯进舞厅揪他出去，刘乡长吓得善善的，口里只晓得说'没、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是愚蠢的军队'……"
"哈哈哈，"我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去水产大队的事情办得很顺利。两只硕大的团鱼怕冷，头脚都缩在甲壳内，毫无生机的僵态。小王说都是母的，尾巴露出边裙的才是公的。我把两只冬眠状态的团鱼放进纸盒，还掩覆了一层沙子，盖上了两片盒盖，自认为万无一失。
匆匆吃过晚饭，刘九乡长就带着我和小王赶往县城。路况不好，四十公里的路程，吉普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来到县委宿舍大院书记楼，刘九说"小王拿团鱼，柯秘书拿银鱼和钱，到张县长家看、看我眼色行事。"说完就递给我一只鼓鼓的白色信封，上面还印着"春溪乡人民政府"几个红字。
张县长家在二楼。刘九按响了门铃。一个穿着朴素、脸色腊黄的中年女人开了门。室内装潢和家具很一般。
"老张不在家，开会去了，你们是哪里的？"县长夫人疑惑的眼神，表示并不热情。
"我们是春溪乡的，这是刘乡长".未等乡长发话，我抢先抖机灵。
刘九咳了一声，说道"是、是这样，张县长对春溪乡的工作很关心，乡里表示感谢，送来一些土特产给你们过年品尝".
"哎哎，要不得，老张说过不能收礼".
"一点心意嘛".刘九边说边递眼色给我俩。
我和小王心领神会，麻利地放下钱物就往门外走。
"孝小意思，孝小意思",刘乡长且说且退，随手把门一关，咚咚地下了楼。
"快快，回乡里".刘九的尴尬样子，我和小王都忍俊不祝车子还没驶出十分钟路程，小王突然说"你们听，车箱里什么响声"?我说"没有氨。刘乡长说"停车看一下".小王熄了火，打开车内灯。果然，一阵悉悉率率的响声，在我座位下传出。我弯腰一看，哇，两只团鱼正伸长了脖子，张开了四爪，在顽强地挠车门哩。
"四、四只眼，你做么鬼事",刘九一声吼叫，吓得我一股热流涌出眼眶，眼镜片也模糊不清了。
"都怪路不好，把团鱼颠醒了",小王赶紧为我圆常
"你也不是好东西",刘九又一声喝斥，"赶快掉头送回去".
返回县委大院的路上，三个人都不作声了，除了车子的马达声，团鱼的抓门声，还有我扑嗤扑嗤的鼻音。车停下来了。刘九显然余怒未消，对我说"小柯，你一个人拿团鱼上楼，我和小王在车上等".我一声都不敢唧，乖托托地一手捏一只团鱼，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了张县长家门口。
听到我用脚踢门的声音，县长夫人又打开了门，见是我，掉头对厅里说了一声"老张，就是他们".
我又吓了一跳，进门定睛一看，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洗脚，脚盆前还放着那只装团鱼、已打开了盖子的盒子。心想他必是张县长啰。
"张县长，对不起，团鱼跑出来了，刘九乡长叫我送回来".我怯怯地低声说道。
县长笑了笑，用手指着沙盒子说"我正呐闷哩，怎么送沙子，我家又不搞装潢，你们刘乡长搞什么名堂",正说着，见我想把团鱼放回沙盒，突然一喝"把东西都拿走".我吓得随手一丢，一只团鱼跌进了沙盒，另一只却溅得洗脚盆水花四起。我立马惊惊慌慌跑出了县长家……
深夜回到乡里，我失眠了，做了一夜怪梦。我梦见了弥佗佛的两只脚，变成两只团鱼，梦见了我变成蝌蚪，被人装进了一只酒瓶中，梦见了好多戴眼镜的青蛙在跳舞……
正梦着，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我。"四眼睛，还不起床，日头都晒到格眼（方言、窗户）上啰".是刘乡长叫。我跳下床，迅速穿了衣服出门。刘九站在房门口，对我笑了一下，"都九点钟了，我们去沙湖村走访".说完就递给我两只热乎乎的馒头。
吉普车刚开进沙湖村头时，就远远看见一辆红色轿车从村里开出，拐上了另一条公路，向三汊桥乡驶去。
"是张县长的车",小王眼尖。
"县长这么早就下乡了，四眼睛还睏懒觉".见我脸红了，刘九又说"俺先去曹老倌家，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负过伤，只有一只手，儿子又在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是村里顶、顶困难户".
小王提着二斤肉， 我拿着装了100元钱的信封，跟着刘乡长进了曹老倌家的土砖屋。一头白发，满脸沧桑的独臂老人迎上前来，说道"感谢、感谢，政府真看得我老骨头起，张县长晏将（刚才）来看我，刘乡长又来了……"刘九说"应该、应该".
他俩说话间，我眼睛一睃，厅桌上赫然放着一个鼓鼓的白色信封、一包银鱼、还有那只我装过沙的纸盒子，只是多匝了两道绳子。咳，心里明白的我，不禁有些感概起来……
2013年6月作于南昌
作者单位：都昌县质量技术监督局
通信地址：南昌市抚河南路上林春天花园
13栋一单元201室 何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