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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眼睛

作者: 前世今生2013/05/05生活随笔

依然清晰的记得,那年的七月,我住在清水湾雨家巷,一个繁华浮世中的城中村。房东是位又老又丑的古怪大妈,驼背,邋遢!大妈按时来收取房租,其他时候根本见不着她影子。有时好长时间见不到她,见到她时总在打呵欠,坐在门槛上或是用面巾纸不停地揩眼睛和鼻涕,或是头像鸡啄米似得打瞌睡。听说她有个儿子和我一样是贩卖火车票的,不过从来没见过。

古怪大妈出租的房子破旧、狭窄,一共五层。我住在三层,三层有好几间客房,楼梯口正对着我的门口。出租房的旁边是个水泥厂,简陋的铁壁厂房,常年尘土飞扬,到处是无时不在的灰尘,一辆辆货车突突开进开出,车尾后面冒着一股股黑烟,看不见的看得见的,远远地也会感觉到它的存在。那时我初来乍到以贩卖火车票为生,因为是新手,多半时间都在车站里等待机遇,通常时间要到很晚才回来。在这种生活不规范的生物钟下,我的睡眠极差,因为每到半夜,就会陆陆续续有人踢踢踏踏上楼或是下楼,伴着细微的唧唧喳喳的低声谈笑声,这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几个大约三五岁的小孩子,含糊不清的夹在中间。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在干什么以什么为生,不知道。然而到了白天,却又常常见不到一个影子。

不过说实话,我睡不着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在我的隔壁,住着一个女人。每天夜里,她的房间充满神秘,一种罪恶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夹杂着她的尖叫声传到我耳朵里,有时短促,有时低沉,有时悠长悦耳,有时尖锐刺耳。有时她会无休止的折腾一夜,一直到早晨才销声匿迹。为这个,真让我恼火。她的尖叫声经常毫无来由的将我从梦中惊醒,每次醒来的时候,内心莫名闪过一丝恐惧,害怕这个女人有一天披头散发从屋子里冲出来,歇斯底的擂门、发疯!

隔壁的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对此我充满了好奇,但一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直到那一天,我顺利地卖掉了五张去广州的火车票,下午四点钟左右就回家了。这栋出租屋的厕所在楼梯的拐角处,我回来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哗哗的流水声,不经觉得有奇怪,不过没在意。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有个女人门口一闪,红衣服,可能是上完厕所出来。她已经走过去了,这时候大约发现有人所以又折了回来我想。她倚在我的门框上,对着我笑了一下,一套红色的睡衣,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你住在这里?对我打量了一番,她说。

是啊,我勉强应了一声,边脱外套边说。

我叫斯琴月儿,住在你隔壁。

停下手中的动作,我看着这个叫斯琴月儿的女子,三十出头的年纪;暗黄的肤色;变形的身材加上她那不再年轻的脸庞告知了她目前的人生状况。夜间的尖叫声这时浮现出来,不过我没看出她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人要杀你吗?我问。

杀我?斯琴月儿睁大了眼睛,一脸的奇怪,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因为你晚上老是尖叫,所以我……

那你怕不怕?

怕,很怕,而且我总在想,你是做什么的,很是担心你,……我看着她的脸,微笑着说。

斯琴月儿缓和了下神情,脸上浮现出我说不出的表情。片刻之后,她掀起红色睡衣,我看到她没穿内衣的胸乳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新伤和旧伤,好似被掐被咬的痕迹,一层堆一层,让人看了忍不住对下手的人愤怒之极,深痛恶绝!

他们总是咬我、掐我,有时还用烟头烫我。

是谁这么丧心病狂,你为什么不报警呢?我奇怪的问,且为她深感痛苦。

没用的,我是做……,你知道的……,她面无表情地、缓缓地说。

那老找你的,都是些什么人?……

像你一样的车票贩子,烟贩子,乞讨的流浪汉,小混混,孤寡的老汉,甚至吸毒者,同性恋者,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我不管他谁,给钱就行。

……好半天,我说不出话来。毫无疑问,这也是种生活方式,我想起电视剧《上海滩》中,许文强对万分痛苦的、做了交际花的初恋情人方艳芸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为了生存而努力,没有错。这也是一种挣钱的方式,就像我贩卖火车票一样。

如果你不喜欢我夜里尖叫,我就不叫,就算咬断了舌头我也不叫,斯琴月儿说,我看见她脸上有些愧意,可能是我刚才对她表示的担忧,让她有点感激。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往往有些莫名的怜悯。

不,我看了一眼她的脸说,你还是叫吧,我想,你叫出来会舒服一点。

斯琴月儿倚着门,而我坐在木板床上,就这样我们聊了好一会儿。从她口中我得知她来到这里差不多五年了,原本刚到这里时日子不宽裕但很踏实,老公在工地上做小工,她就在家带着五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那时候她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幸福的妈妈,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一家人拴在一起,很温馨。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竟然沦落至此,她缄口不言。她说,两个小孩在老家亲戚带着,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他们,每个月打钱回去。说到这里,她盯着修长而干瘦的手指喃喃自语,大约妞妞现在要上中学了吧?小的还在上小学,上学没伴了,可怜的孩子!说到这里,她无奈笑了笑,满脸的神情充满母爱。这里风沙大,她说,人都老了许多,好长时间连自己都不敢照镜子。我想容颜渐老,恐怕不单单是风沙大的原因吧。好了,我要回去睡一会儿觉,她转过身说。

走的时候她丢下句话,小心房东这老太婆。

莫名其妙,我又不欠她房租,为什么啊?我不以为然的说,难道是我会抢她儿子生意?笑话,这地方,像我一样贩卖火车票的漂流一簇不计其数,这要记恨,从哪儿记起啊?

斯琴月儿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叹了口气转过身走了。

此后,好长时间不再见她。不过晚上,再也没有听到斯琴月儿在夜间发出的尖叫。但我的睡眠却不见好,无意识中,我总是在想象隔壁正在发生的情景。有时偶尔不经意碰到她,总看见她黄褐色的面庞像见不得太阳光一样,疲惫、躲闪不定!

对于斯琴月儿让我提醒房东老太婆这件事,我并不在意。在我看来,不过一个即将日薄西山的丑老太婆,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过没想到,有一天出事了。那天我拿到了三张去广州的车票,座位号是九号车厢三排一号和二号,四号,上午很容易卖了一张,剩下两张放在裤兜里。中午即将回家的时候,一个民工差不多的人说想买张去广州的火车票,我忙说我这有,他说太好了,不过钱在内裤口袋里,让跟他去后面巷子里拿。类似于这种来自穷乡僻野的民工我也经常碰到,所以不足为奇,于是想也没想就跟在他后面。在一条狭窄、阴暗的巷子里拐来拐去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了,不过我看见那里站着三个粗壮的大男人,一个个绷着脸,抱着膀子仇深似海的注视着我,其中一个二痞子般渡到我面前,毫无来由给了我一耳刮子,动作之麻利日后想起来真怀疑其是专业打手,打得我火冒金星,紧接着后脑勺挨了一拳,在落地的同时鼻子被踹了一脚,似流着什么东西,用手抹一下,红色的,像是谁的眼泪。

睁开眼的时候,又脏又烂的巷子一个人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全身像散了架一样,火辣辣的痛。支撑着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口袋是空的,票不见了,鞋没脱直接躺在床上。又累又痛的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房东老太婆过来看我,扒开我的上衣,看着被抽的发紫的后背,她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这里你是呆不下去了,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说着给我一张车票。这是我给你买的车票,早点走吧!我看看她,说了声谢谢,僵硬的身体重新躺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背着简单的行李,七点半上了去广州的火车站。这才仔细看票,我的票是九号车厢三排一号,怎么这么熟悉呢,我望着窗外发呆。车快开时,一个熟悉的人上来,是斯琴月儿,她坐二号,我旁边,看见我,似乎并没有很惊奇,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放下行李坐在我旁边。当时鼻子一酸,同是天涯沦落人,好想躺在她怀里好好哭一场。

房东老太婆真不是东西,她说。

那是她的地盘,你在那干,不是明摆着和她儿子过不去吗?

你怎么也走了,不想提起这丑陋的老太婆,我岔开话题问。

做我们这行的,四海为家,有男人的地方都可以。

心里止不住悲情,在火车哐当哐当的颠簸中,我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不小心醒来时,我发现头躺在斯琴月儿的怀里,而斯琴月儿的头,靠在我背上,我们的身体卷曲在一起,纠缠不清,像是两个被世隔绝的的弃儿,相互取暖。就这样保持着这种姿势,一直到了广州。

到达广州火车站时,已经中午了。走出火车站,太阳很猛烈,身上酸痛未减,像是在工地上干挑了一天的石头,无力而飘飘欲坠!斯琴月儿买了两瓶水,一瓶递给我,一瓶扭开瓶盖自己喝了一口,小兄弟,我走了,人生险恶,多保重!提起包,月儿对我无声笑了一下,然后头也没回的走了,目睹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充满寒冬,迷雾一般驱赶不开来。

那是我最迷惘的时期,内心无时不刻充满恐惧、忧郁!甚至,某天寻事无果回来,睡在简陋而安静的出租屋内,内心消沉的差点自杀,总感觉自己的人生怕是过不下去了。只是刀片划过手腕,鲜血淌下来的一霎间,内心似有莫大的委屈,眼泪奔涌而出。佛说,世上有我,不值一笑,世上无我,不值一哭,自己一个人死在这里,有谁会知道,而且,我为什么要死?

佛说,五百年前的一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千里来相会,没有不散的宴席。自此,怕是我们的缘分已尽,茫茫人海中,我再也没有见过斯琴月儿,这个尘世中苟延残活的女子。偶尔回想起最多的,是她那夜晚道不尽言不清的尖叫声,充满辛酸!那是这社会最底层弱小者的挣扎呐喊!这社会最真实的眼睛。

龙晨 原创

2013.3.29日夜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