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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井……

作者: 西西2011/08/01散文随笔

去年暑假,我去姥姥家,马路两旁沉甸甸的稻子一浪一浪地翻滚。风吹进车窗来,我闭起眼睛闻着,稻香带着暑气穿枝打叶,直钻进我的鼻子腾腾地闹起来。

姥姥家整洁宽敞,我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洗了把脸,一抬头便瞧见墙上正挂着太姥姥放大的黑白照片。我心下一酸,问姥姥:“姥姥,原来咱家后院的古井还在吗?”姥姥正在厨房里洗菜,她停了一会儿,说:“应该在的咧,被小学堂占着,要绕过他们围墙,进校门去才走得到。现在都用自然水,也渐渐地废了……”一面说,一面响起菜叶扑啦水的薄脆的声音。

那口井很古老,别说是我,就是太姥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掘的,可她总要说这水不普通,可是从九峰山龙石潭里流下来的滴灵灵的天水。每当我捧起碗咕咚咕咚大口喝水时,太姥姥总抚着我的背说:“慢着点。这水有灵气!甜哩!小娃要多喝喝,以后读书记得快哩!”

很久以前,家家门口都有眼井,村河就在山脚下,洗衣服洗菜又清零又爽气,谁也没注意这口井。年久了井沿上爬满又韧又细的野藤,渐渐成口废井了。后来,一个祖上封了“云骑尉”的乡绅要觅块宝地建个祖庙,请来一个瞎眼的风水先生。那先生书生模样,眼睛看不见,鼻子却灵,转了一圈,到这口井边时,猛一跺脚,一拍手,大叫不得了,一口咬定这井是先祖秦时铁骑大将军的九世孙——伯禄公自关中南下游遍江南最终决定在此定居后打的第一口井。从此古井就像一颗重见天日的水钻,嵌在了乡绅的家庙里。

后来,镶金边的“云骑尉”漆红木牌子被砸碎了,家庙拆了分了地,后来又盖了小学。我出生时,古井就在姥姥家门后边,被一围浓浓的绿荫宠爱着。小时候,我就住在姥姥家。那时,太姥姥还硬朗着呢!

那青石砌的井沿日子久了,平常溅到上面的水已滋滋地浸到它的骨子里,夏天的时候,我常到这里来,一溜子树荫盖着,强悍的热光只能在树梢头气势汹汹,把些强驽之末细细碎碎撒了一井。不用说打起井水来冲凉,只消把手按在青石沿上,那一丝丝的沁凉,滑溜溜地一下子就从你手背上翻过去,顺着手臂一寸一寸爬到肩上,又哗啦一声滚到脚跟底。

每看到我往井边走,太姥姥就大着嗓门叫:“小娃哟!走井近哟,仔细掉下去唉!”我回头看她坐在门荫里,浅蓝的薄布衣,黑裤子,巴掌大的小脚交叠搁着,手里一把灰鹅毛扇子慢悠悠地晃。“不会哩,太姥姥,井边凉哩!”我总是这样喊道。有一天,太姥姥站起来,把灰鹅毛扇子放在小竹椅里,说:“小娃等着,太姥姥一起过去哟!”她驼着背,抱着小竹椅一步一停地走,椅背磕着她的下巴,她便歪着身子从椅背的侧边探出头来看路。她走得慢,我就从树荫里跑出来,抱过竹椅,也不顾磕绊着腿,飞快地往井边跑去,“小娃,慢点,要摔哩!”我可不听她的,太阳这么大。我把椅子放在树荫下,拿起灰鹅毛扇子,得意地大笑。这是春节里那两只灰鹅养肥了,作了荤菜,太姥姥把这灰鹅毛拾回来,给每人做了一把诸葛扇,经了冬的鹅毛又长又硬,挥起来呼呼的像在扇风嘴巴子。

我站着一边神气地挥扇子,一边看太姥姥颤巍巍地走过来,阳光在她的皱纹里亮晶晶的。“小娃将来长大了,成女诸葛哟!”笑容在她苍老的脸上绽成一朵明媚的秋菊。我停住扇子,好奇地问:“太姥姥,什么是女诸葛呀!”她便叫我再去搬个小凳子来,她慢慢讲给我听。后来的每天下午,我就坐在小凳上,把手搭住井沿,听太姥姥讲那些流传了几辈子的青愣愣的故事。那个夏天好像被井水冲了一回凉澡,浑身湿嗒嗒的,仿佛也被那些铿铿锵锵的戏文、先祖们绵长的史话、小角落里疙疙瘩瘩的小故事迷了魂去。

我和太姥姥总是在古井边唠叨到黄昏,等着姥姥从菜畦里回来招呼我们:“这一老一小的,好烧饭咧!”于是,我抱起竹椅子,太姥姥摇着扇子,一块儿一步一停地走回来。饭桌上,姥姥就打趣说:“咋一天天说不完的话来!看乐和的!”太姥姥呵呵的笑:“小娃娃今个秋天城里上学,后个就没空儿说话儿哩!她又好去井边凉快,掉井去哩!”

乡里小学的围墙绕得很远。我读高三的时候,小学扩建,就把古井也括了去。我在墙根下走,很多年前,或许也是这样晴朗的黄昏,我那还顽皮的太姥姥正挽着野菜篮子偷偷溜进那乡绅家庙爬满苔斑的石头院墙,她爱看这井里的水呢!

校门口的老警卫告诉我,那口井装了水泵本打算供食堂用度,结果根本不够用,一个月就见了底,现在也不省那几个钱,都用的自然水,多方便!偶尔断水才抽上来应急一下。因为怕学生掉井里,用井盖盖着呢!

我慢慢踱到井边,双腿发沉。井边原是树的地方现在靠墙横着瓷砖水槽,一溜水龙头空落落地悬着,厚厚的水泥井盖把井口捂得严严的,一根灰溜溜的水管逶迤而来,吸管一样横插进水泥罩子里。我发狠用力一推,水泥井盖纹丝不动。

夕阳已落下很久,暑气像失落的孤魂在一日的喧腾之后发现忘了回家的路。我抬头一看,月亮停在半空,一抹巧笑,楚楚动人。太姥姥曾说:“别看这一骨碌子井,月儿落在井里,井就有了魂哩!”月儿到底不同落叶飞花,不是落在了井里,盖上盖子,不让汲水人捞了去,就能永远留住了它,它定要你睁开眼睛,亮出胸膛,才肯相许。如今,井被蒙了眼,月儿是留不住了,可是我竟也能和月儿一般轻轻巧巧地高飞在云端吗?我怎么能呢!太姥姥呵,或许等我也到了那般年纪,我也抱了我的小孙儿吧,给他讲讲从前有一口偷了月的魂的古井哩,他会喜欢的,那些久远久远以前的顶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