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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发卡

作者: 张亚凌2021/01/06经典散文

母亲将带我去镇上,她在前面拉着羊,我在后面用小鞭子赶着。母亲说了,卖了羊,置办了东西,就给我买个花发卡。

一听花发卡,就好像有只神奇的手在挠我的胳肢窝,老想蹦着跳着敞开了去笑。

跟我家隔三家的红艳有个花发卡,分不清是玻璃还是硬的塑料,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分不清不是我笨,是她都不让我靠近看,更不用说摸一下。她举着,晃着,我只能远远地看。

红艳原本就是个爱臭美的丫头,就那稀稀疏疏的几根黄毛,见天都梳不同的辫子。有了花发卡,那得意样,就像长出角的梅花鹿,总是蹦着跳着,都不会好好走路啦。我敢保证,她就是戴一头花发卡,那一脸雀斑也不会少一颗。哼,戴上花发卡,反倒更让人注意到她的头她的脸,一脸难看的雀斑。幸灾乐祸地将这一发现悄悄地说给春妮,春妮看着我,一脸认真地说了句“反正红艳有花发卡”,撇下我的碎嘴,继续去看天上的云彩了。

我要是有了花发卡,会让全巷子的女娃娃使劲摸,摸完一人再戴一次,不,戴一天,晚上睡觉都戴着。当然,必须红艳在场,还有春妮,气死她们。

母亲答应给我买花发卡后,我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好像眨眼,花发卡就戴到头上了。我在后面挥着小鞭子,才不忍心落在羊身上,羊毛挨了鞭子不好看,没人买了,花发卡不就没着落了。

还没走出巷子,云婶就拦住了母亲。她一抬嘴就没完没了,也不用母亲回答。说她娘家那不听话净惹事的兄弟,说老给她家添麻烦的小姑子,说起自家娃倒是满脸开花……我已经不耐烦地用鞭子抽打着地面了,用脚踢着土块了,她还在说。仰起脸看着云婶飞快闭合的嘴巴,真恨不得把她揪到墙角去。她完全可以自己对着一面墙一棵树,甚至天上的一朵云,爱唠叨多久就唠叨多久,干嘛一定要拦住母亲,拦住向我飞来的花发卡?

她只顾自己说,压根就不看我绷着的脸撅着的嘴,真气人。

母亲从来不会拒绝人,你就是说想借她的脑袋用用,她也只会发愁咋样才能自己拎着交给你。

“我要跟我妈去镇上卖羊。”我挥动着鞭子开了口。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要走了,你该干嘛干嘛去,赶紧闪开呀。

她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会帮你妈干活了。又继续看着母亲吧嗒吧嗒地说着。她那嘴巴,越看越像条小河,哗啦啦流不完的口水。瞧母亲,不急不躁,享受般。看那样子,云婶就是说到天黑,她也乐意全程奉陪。

她该不是一出门就变卦了?不想给我买花发卡,故意磨蹭?巴不得云婶说到天黑就省得去镇上了,以为我明早一睁眼早忘了?还是她觉得人家红艳爸爸吃公家饭红艳才有资格戴,我根本就不配?……各种小想法像被煮开了般噼里啪啦迸溅着,从开始的不踏实到越来越强烈的无法说出的难受,我使劲踩着地,想弄出招人烦的大声响,让她们烦了躁了,各自干自己的事。

女人爱说话真是要命,我才不要长成云婶那个样子。越想越烦,越烦越气恼,气恼了就失控了。我抽了风般狠狠地打了羊一鞭子。羊一惊,一蹦,想逃离,在挣脱母亲手里的绳索时差点拽倒了她。云婶眼尖手快,帮着母亲拉住了羊。

“你这个碎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还替母亲指教了我。

唉,上个街,都满心里疙疙瘩瘩别别扭扭。谁也不怨,就怪自个也想有个花发卡去显摆,就得受这个罪。

云婶终于记起还有别的事要忙活。我跟母亲继续出发。一路上母亲也少了和气,不跟我说话。

是羊把你差点拽倒,又不是我;是云婶硬拦着你说话,也不是我;是你答应卖了羊给我买花发卡却半天站着不动,又不是我不去……大人咋都这样,羊错了别人错了自个错了,都赖在孩子头上,动不动就给孩子摆脸色看。真想找个镜子举到母亲眼前,让她好好瞅瞅,绷着的脸有多难看。每个人要是兜里都装着个镜子就好了,就知道自己的脸色多伤人心。

刚出村口突然下了瓢泼大雨,我们拉着羊赶紧往回跑,到村口路边最近一家的屋檐下躲雨。

母亲一边护着羊一边感慨:多亏你云婶打搅,要不就把咱娘俩淋到半道上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多恓惶。我撇着嘴巴道,她不打搅咱早到镇上了,说不定羊早都卖了,花发卡我都戴到头上了。

母亲有点恼怒了,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训斥道:一个花发卡就把你眼前遮完了,开始瞪着眼说瞎话了?十多里路,你一会儿工夫就能走到?还把羊卖了?看把你能的。

我别过头去,懒得理她。

你才瞪着眼说瞎话。怎么就一会儿工夫?云婶吧嗒吧嗒一定说了大半天!听她说话的工夫早就到镇上了。德魁叔从旁边走过去了,燕子姐走过去了,扎根伯拉着牛也走过了。就连五勤家的狗,都不耐烦地在旁边直蹦跶着闹情绪。

很别扭地跟母亲躲雨,一个跨着笼的女人从村外跑过来。母亲挤了挤招呼着,“赶紧过来,赶紧过来,不敢把人淋感冒了”。俩人只说了几句话,就拉扯出彼此亲戚的亲戚是亲戚,立马亲近得像多年没见的姐妹。

她一看就是个热闹人,说话间就从笼里取东西了,给我和母亲一人递过来个绿皮小瓜。“刚摘的,咱地里的香瓜。尝尝,甜得很。”

母亲推辞着,她是轻易不拿别人东西的。拿了,一准得还情分,总是拿一升还一斗。那会儿啥都没带的她,总不至于从羊身上揪几根羊毛给人家吧。

客气啥,都是亲戚了。不是这一场雨,哪能知道这村里还有门亲戚?那女人也很实诚,不像手往前伸胳膊肘往后拽的假客气。

母亲跟我一对视,笑了,好像还在辩解:不是多亏雨,是多亏了你云婶。

临走,我已经改口叫她姨了。姨还硬给我们留了几个香瓜,拍着我的头说,明儿跟你妈来姨家,姨给咱摊煎饼,做好吃的。

第二天,母亲真烙了几个油酥饼带我去了姨家。姨家还有个小姐姐,只比我高两级,墙上都是小姐姐的奖状:

“三好学生”。要知道每班每学期只有两个,必须是成绩前五名才能参加评选,还得全班同学老师举手投票。她每次都前五,还是一直第一?想问,却不好意思,自家的成绩实在提不到人前面。

“数学科第一名”。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泛着光闪着亮,脑子一定更清爽,哪像我,啥时候都是迷迷瞪瞪没睡醒的样子,难怪数学老不及格,记得都上二年级了遇到加减,还离不开划道道。

还有“语文科第一名”?那她总分一定是第一了,已经双第一。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神仙姐姐了,咋啥都好,太厉害了。

我一直跟小姐姐在一起。她是看着很安静又不缺少热情的那种,不咋像姨,姨是热情张扬。小姐姐竟然有好多语文课本以外的书,没有语文书厚,有大有小。她说那叫杂志,也是一种书,是城里的大伯给她带回来的。小姐姐很慷慨地送给了我两本。

拿到那两本书后,我就不停地暗示母亲该回家了。在回去的路上就开始看那两本杂志。不对,不是看,是读,像读语文课本一样,一字一句地读,甚至读出声来。偶尔抬头跟母亲对视,我们都很欢喜。也记得那天一回家就坐在院台子上接着读,直读到月亮上来。也第一次产生了疑问:会不会好看的都在语文书之外?也是那以后,我开始搜寻书,只为了读时的开心。

还记得在小姐姐家的桌子上,也看到了一个花发卡,跟红艳的一样好看,竟然没有摸摸的想法。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遇到神仙姐姐的欢喜,哪顾得上一个花发卡?

读书的滋润,是戴上满头花发卡也比不上的。又或许,书也是真真正正戴在头上的无比漂亮又隐形的花发卡,会让我变得更好看。

一有机会,我就想去姨家。每次去,心眼多的我就央求母亲给姨给小姐姐带点好东西。那时候家家的日子都不大好过,哪有那么多的好东西送人?有一次我竟将家里最好看的一盆花端到姨家,说送给小姐姐的。据说我当时还拍了个很漂亮的马屁,说姐姐好看得像花,就送盆花给她。

多年后,姨每次说起我送花的事都会感慨:凌儿从小就会说话,嘴甜。

好像那时跑姨家找小姐姐,不仅仅是想看书,更乐意看着小姐姐,只是看着她就行,也不用她搭理我。她做自己的事,我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她的书。看看书,看看她,慢慢地就向小姐姐看齐了。

多年后给姐姐说起遇见姨的那天,说到原本想着赶紧卖羊却被人堵在巷子里拉家常的无奈与气愤,说到刚到村口就遇到大雨的窝火,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来了句“真得感谢当年云婶的碎嘴,才让我有了个骄傲的姐姐”,我们都笑了。

或许有很多事,不管是美妙的还是糟糕的,就在那里等着与你相遇。不早,也不晚,避不开,也躲不过。当然了,也都与品性有关。就像,我有个极有耐心听云婶唠叨又不愿意白受姨好处的母亲,才有幸遇到姐姐。

原本只想要个显摆的花发卡,不成想得到了更大更花的发卡:遇见了姐姐,见识了课本之外的书,书滋养舒展了我的心,看着姐姐活成了她好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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