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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过年

作者: 李玉梅2019/11/16美文阅读

又过年了。我知道您在等我。

蒸馍的锅台内架上了劈柴,红红的火苗蹿出来映在母亲白皙的额头上。点着水红点儿的白馍、枣花馍、红豆包、豆腐包、金黄色的红枣糕,一筛子一筛子地凉在大屋的土地上;抻着一张牛皮纸的小竹床上,放着一大盆焦黄的油炸豆腐,粉团团的酥肉、香喷喷的丸子也都出了锅。焦脆的油炸果子,一摞一摞像宝塔一样围在高粱秆编的拍子上,散发出醉人的芝麻香。

母亲手巧,她蒸的小刺猬馍非常可爱,用花椒籽当眼睛,用枣皮嵌成尖尖的小嘴,再用剪刀在背上铰成尖锐的刺,放到蒸笼上。点上一炷香。先以大火蒸,等香燃过两寸长,再用中火蒸,香燃过三寸后开始出锅,这时候就会看到一身刺的小刺猬,在烟雾升腾的蒸笼上,露出亮亮的黑眼珠,如果把它托在手心儿上,像要“吱”的一声窜出去似的。

母亲蒸的枣花馍,有莲花形、如意形、8字形的,光洁而又美丽。

又过年了,我知道您在等我们。父亲,扛着一捆大葱、两扎翠绿的柏枝,从集市上回来了。今天他已是第三趟去镇上赶集,先是掂回几斤带皮的猪肉和菠菜、生姜,再买回茴香八角、肉桂丁香和白胡椒,五香粉买了两包,买回的甘蔗又长又瓷实,截成一段一段,放到上红漆的藤篮里,挂在大屋的横梁上。两毛、五毛、一块,新崭崭的压岁钱,早就准备好了。教书的堂弟写的大红对子,晾在几条长板凳上;“身体健康”、“小心灯火”、“出门见喜“这样的红条幅,有祝福和警示的意思,将分别贴在靠床的墙上和门外的大槐树上;福、禄、寿、禧四字,是为风门上准备的。

年的味儿,已经弥漫在院子里、村庄里,飘到村外的河沿上了。

一年比一年的日子好过起来。在农村生活要求不高,但一到过年,家家户户都显得很殷实。家里蒸了很多馍,割的豆腐放在案板上,堆成了小山,白萝卜盘的饺子馅儿里,放的猪肉都比往年多。可是父亲一看饺子馅儿的成色,就摇头说:“不够,还不够,孩子们就要回来了,你要多放些肉!”

母亲擦擦手上的面粉,笑嗔道:“中啊,看你提劲儿提的,不就是闺女回来过个年吗?一天到村口不知跑了多少趟了,该回来不就回来了?”

父亲掏出旱烟袋,蹲在大门外的红石头上,目光朝着村南弯弯的小路,蓝色的烟雾在他眼前回旋着,淡淡散开去。搭在槐树梢上的阳光很快滑下来,悄无声地撤离墙头,退到西边村庄的烟色轮廓里,过年的气氛随着夜色的降临,变得越来越神秘。父亲在鞋底子上磕磕旱烟袋站起来,循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朝村口走去。

这就是1985年春节前夕,腊月二十九下午,我的父亲母亲,盼着我和爱人孩子回家过年的情景。

之前,我们两人商量,去年孩子小,行动不方便,今年春节,一定要带孩子回家过年。

我们的小家,在郑州市纬三路一个招待所的筒子楼里。腊月二十八晚上,我们12平方米的家里,多了两个长方形的小纸箱。打开纸箱,把准备好的年货,两块带皮的猪肉、两包点心、两包糖、两瓶宋河酒、两条喜梅烟,平均分好装到两个纸箱里。两人事先从未商量,只凭着对亲人们的期待,兴致勃勃地准备着。不是东西多少,而是每个人内心的天平都不敢失衡——不用明说,却成了约定俗成的处事原则。两箱年货,一份带回婆婆家,一份带回我娘家。装好后,他拿军用打包带捆好,又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子,准备第二天挑到花园路公交站,然后乘9路公交车到火车站转乘火车。

腊月二十九的上午,我们一人挑着担子,一人带着孩子、手里提着行李,辗转坐上西去的火车时,已是下午3点多。

我家在巩县回郭镇,巩县后改为巩义市。建于1909年的回郭镇火车站,位于陇海线上,距郑州180里。虽然称为回郭镇火车站,实际上车站建在伊洛河北岸的邙山脚下,地盘属于偃师县,即现在的偃师市。火车站与镇上相距大约16里,中间隔着伊洛河、沙滩小路和十里长堤。

当时,一张火车票的票价为一块四毛钱。陇海线上,慢车逢站必停。过路火车从郑州站开出到回郭镇火车站,大约需要3个小时。回郭镇火车站是过路小站,几间平房,很简陋。我们下车时,天已黄昏,四周黑黢黢的,只见零星微弱的灯火,在冷寂的夜色里若隐若现。

下车后,要坐船过伊洛河。从火车站到渡口,顺着铁路需回走2里地,再沿着河道穿过3里长的防护林。走在凛冽的旷野里,寒风萧瑟,浑身冷飕飕的,我们的手脚都冻麻木了。

我们穿过树林,看到远处一只小船靠在岸边。上船后才得知,撑船的艄公并不急于开船,问其故,一位说,等会儿还有一趟车上的人下来,到时候一块儿过河,今晚就收工了。

这样经济的安排,乘船人只能翘首以待。其实从这趟火车上下来的旅客,除了我们3人之外,只有四五个赶着回家的夜行人。半个小时后,最后一位旅客跳上船,船才缓缓划向河南岸。

伊洛河南岸是大片的沙土地,我们在沙土路上走了二三里后,就登上通往回郭镇的十里长堤。大堤内铺着万顷麦苗,向东西无限延伸,大地和夜色浑然一体。倘在春夏秋三季,这里是一派壮阔深远的优美景色。然而,在这没有月亮的隆冬寒夜,四野一片沉寂,满目荒凉。此时离家还有二十多里,确有跋涉的艰辛。但是父母都盼着我们回去过年,我们当然都提足了劲儿。

我把儿子背在背上,他柔软的小手搂着我的脖子,我用长围巾把我们母子系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走在长堤上。同船的人,渐渐与我们拉开了距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我们开始显得孤单。此时,趴在我背上的孩子已经进入梦乡。我渐觉体力不支,步伐开始缓慢。加上整个大堤内外,只有我们一家人,心里难免发怵。我不敢往左看,也不敢往右看,偶有麻雀因受惊在树上弹跳,我也惊得跳起来。他为了寻开心,还故意说:“你要是害怕,就走在我后边!”

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干脆唱歌。十里长堤上,曾有我少年和青年时的足迹。当歌声轻轻响起,我仿佛听到田塍上传来欢乐的笑声,仿佛看到自己曾一次次纵身跃过一米多宽水渠的矫健身影。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我和乡亲们洒下的汗水,理想的种子,曾在这里生根开花。今天,我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她是在敞开胸怀迎接我们。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美好亲切起来。我清楚地记得,一路上我们都很激动,很快乐,我们是在回家呀!

我婆婆家,住在镇东边的清易镇,离回郭镇10里地。因为我家离镇上近,只有3里地,说好当晚先到我家,然后他再连夜赶回清易镇。我说,今晚你回到家,也该天明了。他换了换肩说,那有什么,再晚也要赶回去,明天就要贴对子!

夜深了。满屋子的亲情、热腾腾的饺子,驱散了我们身上的寒意。我的父亲母亲争着抱过孩子,围在煤火旁坐着、暖着,毫无睡意。

后来我和孩子回到婆婆家。我问挑担的他,你到家里那么晚了,家里给你留门了吗?他笑说,当然留了,全家人都没有睡,都在窑里等着呢。

幸福很简单。幸福就是和家人在一起。这年回家的细节,此生一遇,每每想起,历历在目。那种回家与父母团聚的心情,和夜鸟儿归巢的急切,有什么两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