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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我喊爷

作者: 许建国2011/02/11心情随笔

那个我喊作爷的人,与我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据说,他四岁的时候,同长他三岁的哥哥一起逃荒要饭,沿着有白菜蔸子的河流逆流而上,最终落脚于一个简陋的山村。同所有的晚上一样,他们无处安身,弟兄二人瞅着一个冒着白烟的粪堆偎了上去。天可怜见,他们免了冻累,还捡了小命。第二天,被好心的地主收留,扛起了长工,姓氏辈份也随了地主,哥哥叫陈安举,弟弟叫陈安义。

后来,一个往后成为我外婆的女人下嫁给哥哥陈安举,弟弟无依无靠,只有借哥嫂的窝棚栖身。我常常好奇于出生之前的岁月,厚着脸皮打探自己的踪迹,陈安义摸着我的脑壳骂:个舅子的娃儿,你那时候还在磨道里转筋呢。外婆有了母亲,母亲嫁了人,才有了我。父母不睦,月子里吵得不可开交,母亲一气之下用包袱片子卷了我回到娘家。外婆硬气,不准喊婆婆尉爷,要我把她喊奶奶,把外公喊爷,外公的弟弟也喊爷。

辈份不乱,怎么喊都行。从出生二十多天开始,我便在奶奶家里扎下了根儿,与陈安义,那个我喊着爷的人纠纠葛葛,生出许多故事来。

小时候,让耳朵起茧子的一句话是:没得点儿。这里的“点儿”专指“粮食”、“饭食”。男人上了坡,女人就要在家里操持填肚子的东西,没得点儿咋搞?或是拎了篮子寻野菜,或是涎了脸皮向邻居借下一碗半升。生于这样的年月,对食物的向往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顿饱饭能说上一年,一顿飘着肉香的干饭会念一辈子。然而,爷关照我吃饱的事儿,却只能记在心里,不可乱说。

爷赤贫出身,又兼忠厚老实,便被委以生产队副队长的重任。这种天底下最小的官儿,除了催工喊人,就是多尽义务多干活儿。生产队的红薯收获以后,要窖在一个山洞里。守护红薯,不亚于守护黄金,经过群众雪亮的眼睛筛选,爷成了看护人。爷应该是高兴的,但忠厚的人,不会喜形于色。晚上,喝过包谷糁子糊涂,爷牵了我的手说:个舅子的娃儿,跟我去睡吧。我退缩着,扯了奶奶的衣襟直往后躲。缺少母乳喂养的人,对乳房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依恋,每天晚上,不揪着奶奶的乳头,我是不能入睡的。爷笑:个舅子的娃儿,给你福不孝福,没出息。

最终,我还是跟着爷去了。洞外寒风刺骨,洞内温暖如春,爷仍然捡了枯枝,擦着火镰烧了一堆火,空旷的山洞立时被火光填满。喜欢穷开心的爷,不忘打个谜让我猜:一颗谷,炸满屋。爷这把戏,我早已司空见惯,懒得跟他磨嘴皮子,只眯了眼,喊瞌睡来了。爷说:猜对了,奖你个稀奇儿。我便猜了,爷旋即起身,扒开身后疏松的土坷拉,刨出几个红艳艳、鲜亮亮的红薯,丢火堆里烧着。

我一直以为,烧红薯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之一。越来越富足的日子里,街头巷尾遇了化工桶烤出来的红薯,便忍不住掏钱买了,却再也吃不出山洞里的味儿。红薯烧熟,爷剥了,把红薯心给我,自己把红薯皮舔一遍,才丢进火堆烧个一干二净。印象里,爷没有像我嘴馋,甚至连一小块红薯都不曾吞下。不知是出于生产队副队长的公责,还是农民怜惜粮食的天责。吃饱肚子的惬意,被熊熊大火无限放大,我的小脸现出灿烂的光亮。爷看着我,眼里饱含着幸福和慈祥:个舅子的娃儿,算是给你过生了。我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以小孩纯真的感情,我仰起头,反问爷:你是啥时候过生?爷的眼里现出迷茫,瞬间又恢复了幸福:我啊,天天都在过生。出生的日期只在一天,怎么可能天天过生呢?爷也觉得不对,便改了口:啥时候过年,我就啥时候过生。后来,我才晓得,要饭的时候,爷还不记事儿,他和哥哥的生日都不曾记下。他们一辈子都没过一回生日。

农民做活,不像单位上班,踩着点儿到,没到点儿就走,像有人胁迫着,极不情愿地混时间。爷总是找着活儿做,割了小麦耙地,犁了水田栽秧,农闲时节又捡起斧子刨子锯子做些木工活儿,便是石头也会热出汗来的暑季,也仅是靠在椅子上打个盹儿,算是歇晌。老家椅子,矮凳斜背,爷仰了身,头抵在墙上,就扯起了鼾。我搬个椅子,拢在他旁边,揉捻他乳头上长出来的汗毛。单独的一根,硬实,挺长,居然拔不出来,爷睡得沉,任我怎么撕拽,都没有反应。我便寻了莠子,去探他鼻孔里的鼻毛,爷终于忍不住痒痒,醒了,骂一句:个舅子的娃儿。接着再眯一会儿。我知道,他不会恼。

晚年的爷,也有朴素的留名想法,常在屋前屋后栽树。我看他老态龙钟、不堪重负的样儿,跑去帮忙,顺便劝他:爷,做不动就歇着,我们又不少这一棵树用。爷慢慢直起腰来,喘口气儿,说:树长大了,你们也好想起我来。留个念想嘛。歇一歇,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攒些劲儿,又扬起镢头挖下去。

爷走有些年头了,说来惭愧,我竟忘了他的忌日,甚至哪一年去的,也得好半天推算,只在睡梦中现出他的影像,不高、敦实、讷言、憨厚。

那个人,我喊爷。